再过两个月就是2018年,我将满40岁,算是行至人生的中途。我通常把开始写小说的时间回溯到2003年,因为那一年我才约略明白什么是小说。那么到明年为止,我写小说也写了15年,在这条路上,同样是行至中途。在这两个中途的交汇点,小说集《在南方》出版了。这对近年来停滞不前的我是个安慰,就像是给自己人生光阴、写作生涯的一份礼物,具有某种总结性的意义。
用时间来区分人生阶段未必是合理的。譬如,终生未婚未育的女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心态多少总还停留在青春时期,因为生活没有向她展示孩子丈夫、一家主妇那面。所以,中国人俗称这类女子“老姑娘”,因为她们内心的确还是个姑娘。婚姻也一样,没有孩子的婚姻乃是一种关系,有了孩子以后,才是我们所说的通常意义上的家庭生活。如果说我以前的生活是象牙塔里的生活,为人母以后,通过每天处理一百件重复、繁琐的家务,我则接触了实实在在的生活,用现在流行的话说,就是接了“地气”。
自2013年底我随先生迁居美国以后,我们一直住在休斯顿。生活总体而言平静、孤寂,这和南方的荒凉、广袤倒很契合。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孤寂一点儿不可怕,孤寂起来便会更多地观照他人、思索自身。写作者怕的往往是热闹,是在生活表层的浮华泡沫上载浮载沉,不得沉静。所以,我对于来美生活是满意的,而且十分珍视这份孤独。在休斯顿,我和本地的华人移民往来不多,接触的多是所谓中产阶级移民。从我有限的观察和道听途说的故事来看,他们的生活是一种死水微澜般的生活,这和世界各地的中产阶级以及移民们的生活并无太大差异。当人不再需要和饥寒作斗争,他的敌人就变成了生活的庸俗和麻木,对移民来说,还有孤单感和对自我身份的认知。集子里这些故事,无非写了对无论在哪里生活的人而言都普遍存在的问题——灵魂内部的波动和幽曲的斗争。
作为全职照料孩子的母亲,我这几年最大的焦虑无非是不再有自己的空间和时间阅读、写作。全身心地投入照料孩子自然是生活的重中之重,但道理如此,失落感仍会存在。保罗·策兰曾说:“一个诗人若放弃写作,这世界就什么都没有……”同样,如果一个写小说的人得放弃写小说,世界对他来说也什么都没有。现实生活的美满是一个问题,精神世界寻求的意义则是另一个问题。但我总算没有完全放弃,在写作近乎停滞的这段时间,我每年仍以爬虫的速度断断续续地写两三个短篇,都是有关移民题材的小说。四年下来,竟结出了这么一个果子。这些小说起初完全不是计划好的一个系列,但最后在题材和风格上倒是体现出一致性,似乎因相互烘托而产生了某种整体效果。当我翻完这里的所有小说文稿,我毫不怀疑这是我迄今为止风格最为统一的小说集,也是最重要的小说集。
当人不再需要和饥寒作斗争,他的敌人就变成了生活的庸俗和麻木,对移民来说,还有孤单感和对自我身份的认知。 ——张惠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