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曾经看过一个关于时光旅行者的故事,每一个旅者找到宿体的时候,宿主就会死去,时光旅者才能在宿主身上继续存活。就如电脑硬盘坏了被复写,新的运作系统取代旧系统之后,电脑就能像新的那样继续运作。会不会许有年已经被时光旅者取代了?或是她也被取代了而自己不知道?

你向来比我强,你会没事的。

后来回想那一巴掌,其实当时就知道,他们的婚姻在她的手碰到他脸颊那一刻就已经结束了。只剩下如何收尾而已。

是的,许有年也是她从别人手上抢过来的。认识他很偶然,那天她参加一个远亲孩子的婚礼,是那种非去不可,去了又不认识任何人的婚礼。与一堆不认识的人同桌,连客套话都免了。上一道菜就吃一点,心里盘算着趁甜点还没上桌先上个厕所,然后开溜。竟然那么巧,邻桌有人叫出她的名字。那人带着男朋友,就是许有年。那天如果没被老同学认出也就没有后来的事。那时她就想,这男人长得好俊!后来他与她约见,他告诉她已经跟女朋友分手,两人要好之后她才知道他其实并没与女朋友分手。也就是说,他一脚踏两船。她突然觉得那是她与老同学的一场对决,她必须赢。后来老同学退出,她觉得有些不光彩。但是他们结婚的时候听说老同学已经结婚了,心中仅剩的一丝歉疚也消失了。他自己也说了,他和女朋友无婚约,她们可以公平竞争。男人也喜欢女人为他们决斗的。婚后他们常常互相打趣,她说,你是我的猎物!他就说,是啊,你是大母狼,我是小羔羊!新婚那几年他们确也有过甜蜜的日子,离婚后想到某些细节她汗毛直竖。

他神情专注,完全没发现斜对过停着的车,车里的前妻把他看得很清楚。他的肚子微微凸起,养着嫩妻幼儿还要教补习,没时间运动吧?这就是偷腥的终极代价吗?头发依旧浓黑,两鬓却微白了。不过,40多岁的男人,能保养到他那个样子算很不错了。

收到书那天,撕开包裹时她双手微微发抖心头砰砰乱跳。把书抽出来,一本塞进备好的嵌有小气泡的橘色信封,扯开信封盖口贴片,按下封死。另一本放入每天带在身边的手提袋里。接下来一周,逢午餐或下午茶的空档,她就掏出书来看。下班回家后如果女儿不在家就继续看。

女儿很懂事,完全知道父母离异是因为父亲搞大了别人的肚子,讲起来难听但事实如此。后来她须要看心理医生,女儿反而没事。她坚决不让女儿补习。女儿升上初中后,思想比她更激进,常常叫她多交男朋友。现在的孩子真令人刮目相看!她本来就是工作狂,离婚后把精力投入工作,两年内从贷款部门经理升到主管。她的生活圈子大,也没少一夜情,但是坚决不再掉入婚姻的束缚。有时她甚至觉得单身生活更适合她,与许某可能一开始就错了,才有那样的下场。

不知哭了多久,张眼发现眼前一片昏暗,以为瞎掉了。原来是天黑了,路灯开始亮了。

那天下午张小芬的妈妈迎头丢了一枚集束弹,她被炸得粉碎,有些碎片至今无法拼凑起来。通常来找她谈贷款的顾客,都会呈上一堆文件与数据让她过目,他们讨论复杂的发展项目或营业计划,贷款人分期付款的能力与条件,抵押的资产,合作人的背景和业务信用等等。再复杂的个案再难搞的顾客,她都有办法应付,但张小芬的妈妈板着脸她就瘫痪了。

她想,张小芬是谁啊?那女士神色古怪,她以一贯对待客户应有的礼貌问,你们母女是否想贷款?张小芬的妈妈缓缓说:

她的婚姻就发生过类似的情节。哦,不是她!不是她被补习老师诱奸。是许有年与补习学生发生关系,那时她还是许有年太太。许某何时开始偷腥,整个诱奸的过程与细节她完全无从想象。她非常不喜欢“诱奸”这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字眼。书里的房思琪自杀死了,作者林奕含也自杀死了。但是与许有年发生关系的女学生没有自杀也没有死,她嫁给许有年了。原来的许太太,也就是她,就成为单亲家长了。

那晚回家等他。他一踏进大门,她一个巴掌就横扫过去,用了那么大的力道,她觉得她的掌骨恐怕都断了好几根。也是那个时候,她的魂魄逃离身体,幽幽渺渺飘到一处死界,跨不过去但也回不来。他抚着脸颊大喊一声:你疯啦!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你才疯了!张小芬的妈妈来找我了!

她差点没晕死过去。

她把书投入回收桶。桶里发出很响的,“空”的一声。

书的封套在车子仪表板上发出橘黄色的光,好像随时会爆炸。她全身发软,泪眼朦胧中看到车边的蓝色回收桶了,她按下车窗,刚好够得到。

看小说是多年的习惯,离婚后看书有时比心理医生开的药更有效。她向来是在哪看书就搁哪儿。比如客厅沙发边的茶几,书房里电脑旁或睡房夜灯台上,都可以找到她还没看完的小说。她喜欢同时看好几本小说,追着杂沓的人物奔向不同的终点。有时她把主角推开自己演,非常刺激,医生说是移情反应。女儿也喜欢看小说,最爱翻看她正在看的书;常常接着她停顿的地方往下看,好看就从头再看。她习惯用书签,有时续看发现情节接不上,就知道女儿翻过书移动了书签。她们母女就这样混着乱乱看书,她很珍惜这奇异的共读关系。刚开始扮演单亲家长时一切都很乱,但混乱也能生出力量,她们就在混乱中稳定下来。这本《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她决定不让女儿看,上厕所偷看后提醒自己把书藏好。好几天她揣着书,胸腔里有如怀着一个妖胎,一个复仇计划慢慢酝酿成形。

她依稀记得那年已经死过一回了。开始看心理医生时她想,如果阳间有孟婆汤她想要灌上一大碗,那么就能把许某人忘掉。她也想到地狱走一遭,都说只有回望一次之后才能喝到孟婆汤,然后才能忘记。这些想法都是断断续续跟心理医生讨论的内容。她觉得她的人生必须被复写她才有可能继续生存。可是当时不管是肉体或精神都无法抵达望乡台,今日活生生的竟然就来到望乡台了!她趴在望乡台上一直回望一直回望,可是再也看不到许有年。他现在只是一个孕妻的丈夫和一个,不,很快就是两个,孩子的爸爸。想要看的看不到,看到的不是想看的,计划把他炸毁的意图突然变成一个荒谬的幻象。若非林奕含的书横空出世,把她意识里被逼入幽穴的兽赶出来,她今日无须再死一次。

她依稀记得那年已经死过一回,她觉得她的人生必须被复写才有可能继续生存。可是当时不管是肉体或精神都无法抵达望乡台,今日活生生的竟然就来到望乡台。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出版后,她第一时间网购两本。

他第三次出来的时候,一个袋子掉地上去了。几个苹果突然好像接获不同指令朝四面八方滚动逃离。他伸出脚像足球守门员那样挡住一个,手上一个包却滑落了,他想去接没接着,脑袋却撞在开着的车厢门。他啊地一声用手按着头,很狼狈的样子,应该是撞得不轻。没看过更滑稽的他了!她心里突然掠过一阵痉挛,最爱他的时候都未曾有过这种奇异的生理反应。难道是怜悯?绝不可能!他先把滑落的小包捡起,然后像农家大妈寻找小鸡那样四处找苹果。她注意到一个苹果滚入铁门外的沟渠,他也看到了。站在沟边注视良久,好像在考虑要不要把苹果捡起来。此时她在心里狂喊:别捡!没想到他竟然弯身伸手探入沟渠把苹果捡起来!沟渠里有水渍,他使劲挥了两下。把塑料袋挂在一只手的手肘上,另一只手挣扎着从口袋里抓出一包纸巾,翘起手指抽出一张,然后像个持家有方的大婶那样细细揩抹苹果的表皮。

那天,当助理敲门进来说有位女士要见她,她以为是要贷款的顾客,完全没想到她的生活马上就要被颠覆了。那女士坐下说:

住在同一个城里,找他的地址易如反掌。她已经到此巡逻几次,灰色邮箱就在铁花门边上。邮箱洞口够大,投入封套没问题。封套上没任何名字,但他看了书肯定会知道是她寄的!就是要他知道。现在他家大门紧闭,没人在家的样子。她把车子停在斜对过别人家屋前一棵大树下。树荫非常浓密,树下有茂盛的灌木,还立着一个蓝色的再循环回收桶。只要下车三步并作两步就能把臆想了几个星期的事做好,神不知鬼不觉。此事不完成她觉得生活无法继续。

我是张小芬的妈妈。

谈判之后,许有年离开她另组家庭,他已经答应女学生的父母。屋子过到她名下,他们没有联名户口,车子本来就是各买各的。他竟然也放弃女儿的共同监护权。就这么狠心!她想,一定是爱上女学生了!整个事件毫无逻辑或常理可循,她完全被击倒。

你先生是小芬的补习老师,小芬现在怀孕了,是你先生经手的。

在浓密树荫掩映下,她在驾驶位上坐了许久。然后她开始哭。那年面对许某偷腥、离婚、看医生、吃药、掉发、抚养女儿,她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这是她第一次掏心掏肺大哭。

那一刻,她真想直接把他撞死算了。他到最后都不愿意拿出一点风度来,也是那一刻她才知道,他竟然就那么恨她比他强。可能他早就想退出这段婚姻,女学生的事不过只是一个突破口。

许有年很多补习学生,她们在家里来来去去,她从来记不得她们的名字或长相。不就是一堆唧唧呱呱的中学生嘛。婚后那几年他拼命赚外快,补习时间排得满满的。他在中学教高等数学,开始提供课外补习是因为有些学生跟不上正课,慢慢竟然变成无法放弃的副业。凡给他补习的学生会考数学成绩无不得A,到后来其他学校的学生都找他。在补习界数学科他算是首选人物,学生得排队等待空档。若有什么他觉得比她强,就是教补习的收入已经直追她在银行当经理的薪水了。

沟渠苹果敷演的恐怖景象还未消失,男孩从屋里蹦出来要帮忙提东西。他一手提了一堆货,一手抄起孩子,在他小脸上啜了一下。孩子咯咯笑了,父子俩进屋里去了。她看到他的上衣从腰带上掉出一大片,皱成一团;臀部底下的裤子松松垮垮的都是皱褶。这个不修边幅的背影是谁啊?她记得以前他的衣裤不能有一丝皱褶,上班前一晚他都先把衣服烫好。他很能烫衣,嫌她烫的衣服不够笔挺。他就是那么光鲜体面帅气的一个男老师。不知多少女学生暗暗喜欢他,惋惜他已婚,就像大明星的粉丝都希望偶像永远未婚那样。他喜欢穿白衬衫,没看过比他穿白更好看的男人了。用他自己以前的标准,他现在只能算是油腻大叔倒扣两分。这个人不可能是许有年!不可能!

1.回望

天啊!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人真的是许有年吗?

许有年也有自己想法:他熟知她的性子,离婚后她会与他彻底断裂,当然不会让他见女儿。他不想跟她争孩子,女儿跟着她也比较好。何况还是自己犯错。张小芬已经说了,如果不娶她就自杀。他父亲也恫言要到教育部告他,他绝不能让那样的事发生,此事如果爆出来他的名誉就毁了。他用自己的数学头脑,把所有的变量、极限、微分、积分、可能性和差异性都细细演算了一遍,求得的最佳值是与张小芬结婚。她是另一所学校的会考班学生,因为两度留级年龄要比同级生大些。一开始补习就对他柔情似水,几乎是公然示爱。她的青春气息挑起熄灭多时的感官本能,他无法抗拒,甚至是鼓励配合的。当然先肯定她已过了法定年龄,他才没有那么笨。

正想下车,一辆车子突然从路尾拐进来,停在他家门口。自动铁花门徐徐向两旁移开,车子缓缓进入。幸好还没下车,否则就尴尬了!驾驶位的车门开了,下来一个人。是他,许有年。靠!还是那么好看。已经不是以前那辆车了,换了七人座位的SUV。凭他教补习的收入换新车当然没问题。他打开后座车门,先看到一双小脚探出来,是个小男孩。这小男孩就是他们离婚的原因。已经长这么大了吗?驾驶位另一边的车门也开了,吐出来一团颇为臃肿的躯体。又怀孕了?浮肿的肢体让她显得苍老,无法跟当年的女学生联想在一起。孕妇挺着肚子牵着儿子进屋去了。他打开车子后盖,把车箱里的塑料袋一个个勾在手指上。买了好多啊!记得这是他的习惯,每次上超市都恨不得把一整年需要的家庭用品买齐。他进去又出来两次,还没取尽购物。

她泡在浴缸里,水的温度很高但她从骨子里一直冷出来。她想,是这样的吗?女学生被补习老师诱奸的经过是如书里描写那样吗?看到李国华终于奸污了房思琪,她的躁郁指数狂飙,必须马上吞两粒药丸。什么“这是老师爱你的方式”,不要脸!看书的过程中她一次又一次把李国华掐死、分尸、枪毙。

2 .复写

他的洁癖消失了吗?他不是誓死坚持,食物掉在地上不管时间再短都不能吃的吗?记得有一回她涂了花生酱的面包掉在地上,花生酱那面朝上。她捡起面包稍微擦了一下触地那一面,他像闪电那样从桌子另一边劈过来一把抢过面包丢进垃圾桶。那天他们就大吵一顿。之后,他的洁癖越来越严重,从碗橱里拿出的杯碟,他都必须再洗一次才用。她也记得,女儿出世后他受不了婴孩的屎尿味,很久不进房。用过的尿片她有时暂搁在床脚,他看到马上用两个塑料袋包紧打结,然后唠叨半天给她上卫生课。

在律师楼签离婚协议书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那句话。多年前她曾对另一个人说过,如今应在她身上。这轮回来得也未免太快了。

简单的说,她掳获了他,然后又败下阵来。对手竟然是个女学生。果然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她还记得,那天签了字之后,在停车场他叫住她。她以为他要道歉,心里想,如果他道歉就原谅他,好聚好散嘛!怎知他竟说:

一周内她把书看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