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走进餐馆就看到他。看到他也看到自己的过去,当年竟然为了这个人伤心了那么久吗?他两鬓泛白,身材变形,腰腹间异军突起,彻头彻尾一个大叔模样。当年的纯情与迷惘是真的吗?记忆也有虚构的成分,或许一切只是自己虚构的一场梦?餐馆里播着轻音乐,叮叮咚咚的钢琴声,听起来竟如丧乐。她有些恍惚,以为是在赴一场消孽障仪式。
妻子是自己选的。等到发现妻患慢性糖尿病的时候,她已经怀孕了。也是做产前体检才发现,原来她母系家族有糖尿病史。他千挑万选竟然就选中糖尿病家族的女儿!此事很诡异,他没话说。是否保留胎儿的抉择很痛苦,妻不愿意放弃。孩子生下来还算健康,后来才发现他有学习障碍,医生说是妊娠期间母体对胎儿的影响。产后妻全职照顾孩子,也按时服药控制病情。后来决定冒险再生一个,次女竟然一切正常!女儿是老天恩赐给他们的补偿,那些年他们过得也很开心。女儿很照顾兄长,兄妹俩感情非常好。妻开始洗肾的时候,女儿已经出嫁了。
3. 干卿底事?
挂上电话,桃君心里涌起一股酸楚,想起当年的难堪与委屈。自己眼瞎心盲,自尊心破碎散落满地,很久都无法收拢起来。他算是她的初恋情人,他们曾经那么靠近,但突然被抛向另一个星球,两人之间的距离无可逾越。母亲曾问她,那个男同学是否在追你?她说,我猜他喜欢我。她觉得自己恋爱了,好像生病那样,见到他就心腔发热,也暗暗希望与他能有结果。后来母亲又问:那个同学怎么没来了?她说,他来我们家一次就怕了。母亲就没再问。
2. 机关算尽
接到他的电话那天,桃君正等着工程小组来讨论项目。
多年来积淀的心疙瘩缠结成块压在胸口,桃君的消息把他轻轻托起。他像发高烧那样腾云驾雾头重脚轻,化身为狗仔队追踪她的种种动向。
切断了桃君之后,他开始在工院女同学堆中物色人选。他先追求L同学,相处一阵L觉得他油嘴滑舌,叫他不要再找她。淑女型的L比较保守,家教严格。她家里人都不喜欢他那副虚头滑脑的嘴脸。后来他就找上C。
有一次送她回家,在她家呆了大半天,他就决定了。
找到她的电话号码,想与她见面。又想,你到底图什么?她未必想见你,再说,是你放弃她的啊!念头一转,想到当年如果选她,如今身边就不是病妻了!脑门一轰骇然觉得自己极端可耻,在脸上狠狠抹了两下,好像要把羞耻感抹掉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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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家孩子多,男孩女孩一窝算不清几个,最小的弟弟都还没入学呢!她姐在医院当护士,父亲踩三轮车,家境贫窘。一堆孩子加上父母住一间两房式的小平房,不知如何挤得下。如果与她结婚,这些弟妹肯定成为他的负担。他很喜欢她,但是左脑战胜右脑。打定主意后他不是敲退堂鼓渐行渐远,他是咚的一声马上就偃旗息鼓了。
他再联系的时候,她答应见面。过往的事又浮上心头,一时百感交集。她想,此时见面算什么呢?
首次进入她家就有惊艳的感觉。那是一栋独立式的双层楼房,围墙很高。树荫掩映的花园一角有间狗屋,趴着一头大狼狗。看到客人也不吠,只把粉红的长舌吐出来咻咻发声,好像在笑。C对狗说:莱斯!它才低低汪了一声。他说,这狗很顺良。C说,请专人训练过的。
与桃君要好的时候他们在工艺学院上课,开课首日遇到同乡都很高兴。学期末放假,他问她要不要共车回家。另外加上两名同学,四个人刚好一辆德士。从学院到他们的乡镇也就三个钟头吧!从镇到镇也顺路。他的家先到,他先下车;然后是两名同学,最后才是她的家。一次他说,我陪你回家吧!她说,啊?然后你怎样回家?他说,我再想办法。当然,唯一的办法就是再搭一趟收散客的德士往回走。同学知道他想跟她独处,都在偷笑。她依了他,也没直接回家,提着皮箱找地方吃饭喝茶蘑菇半日,看起来就像两个私奔的学生。她心里也有私奔的感觉。后来他就常常陪她回家。
他觉得母亲的考虑是对的,自己的选择也是对的。若与桃君在一起,就得帮她照顾那群弟妹,肯定没完没了。那个年代男人择偶有某种潜规则,穷困人家的女孩一般都不吃香。他母亲是传统女性,经历过的苦难镌出势利眼。再说,他和桃君其实没真的在一起。还是自己克制得好,没走错一步!这一点他是很得意的。桃君的性格有阴暗的一面,C则开朗坦率,长得也清爽秀丽。他们很快就有了肉体关系,这也是他俘虏C的手段之一。那时他已经知道,就是她了。以后的事也就水到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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瞄准C也是有原因的,她家境富裕,父亲拥有上千英亩的橡胶园,还有一家橡胶厂,那个年代有胶园和工厂可不得了。而C竟然早已喜欢他,他们一拍即合。毕业后他在电脑公司任职,也买了车,追女孩没车是不行的。C住得比较远,他每逢周末都开车去找她,他们正式拍拖。
他说,见到你真的很高兴。她说,我也很高兴。不过,让我们再一次互相忘记吧!此刻她才知道,答应与他见面,原来是为了放下。
看到桃君回来的消息那天,他在医院。妻子在洗肾,等着妻的时候他百无聊赖刷手机杀时间,屏幕突然跳出她的访谈视频。是她,真的是她!他心头怦怦乱跳,全身的血液冲向脑门,死寂的心湖蓦然漾起颤动的涟漪。
助理敲门进入说,有个电话找你,一号线。她问,是谁?助理说,他说是你的同学。听到他报上名字,她懵了一下,哦,是你啊!怎么找到我的?他说,你现在很出名,不难找。她问:有事吗?他说,知道你回来了,想约你出来喝茶,老同学们都很想见你。她说,我就要开会了,下次再约吧!
不,他不是埋怨。妻日渐肿胀的脸庞上再也寻不到一丝欢颜。他必须照顾她,直到永远,这是他的命运。结婚时在神父面前已经许下誓言:无论好坏,不离不弃!说过的话要算数。然而他们之间的对话,好像在洗肾前已经全部讲完。曾经有过的欢乐与甜蜜,似乎也从那一天起,就像青春小鸟那样从窗口飞出去。嗖!不见了。
她家客厅天花板很高,中央系统空调吹得人心凉飒飒的。坐在闪烁的吊灯下喝着女佣捧上来的鲜橙汁,顿时有当贵宾的感觉。她母亲陪坐,问东问西,好像进宫见娘娘那样。但他并不介意。她妈是个贵太太,举手投足都有上等人家的气派。他暗想,母亲应该会喜欢这样的亲家母的。他家虽不如她家豪气,但父亲留下很多地产,也算是门当户对了。有了之前L的经历,他懂得如何讨好未来丈母娘。使出浑身解数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其实最关键还是C喜欢他,那比什么都有效。她母亲舍不得她远嫁,但这未来女婿嘴巴甜会拍马屁,比自己的儿子更能讨她欢心,越看越顺眼。他们一年后就结了婚。
默默喝着咖啡,往昔的点点滴滴随着苦涩的液体慢慢消释。末了他说,见到你真的很高兴。她说,我也很高兴。不过,让我们再一次互相忘记吧!此刻她才知道,答应与他见面,原来是为了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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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的时候自然想起桃君,与桃君终是有缘无分。他认为好姻缘是要积极找的,妻子是怎样的人一概由他决定。记得母亲曾经问他,你那个同学,你们没有再见面了吧?他一时没反应过来,问,哪一个?我很多女同学啊!那个你说家境不好,家里很多弟妹的。哦,他说,没再见面了。母亲说:那就好。还是找个家境好的,免得日后麻烦。
瞄一下腕上的表,还有个把钟头妻才完事。每次陪妻到医院洗肾都像经历一次自己的血液透析流程。循着熟悉的廊道左拐右弯来到洗肾中心,总是一路无语。登记后妻说,你先回家,我结束了才来载我。但来回医院也要一个多小时,他宁可在医院里呆着。等候室架子上有些保健读物和一堆过期的旅游杂志,从来没人看。病人亲属多半像他那样心烦意乱,千头万绪总结起来只有一条:这种日子得多久才能过完呢?医生说过,很多人洗肾洗了一辈子,都好好活着。他们这辈子,才过去一半呢!
他们各自点了饮料和点心。他直勾勾望着她,脱口说:没想到你的成就那么高!她淡淡说,如果跟你在一起我现在就不一样了。他明白她的意思。她神色自若,淡淡的腮红如一抹岁月的彩光。如今她处人生巅峰,他却在生命的轨辙里爬滚喘息。
这些年他阅读了大量关于糖尿和肾病的医学常识。这劳什子又叫慢性肾功能衰竭,听起来很可怕。初始阶段没有任何症状,因此他们都没发觉。她开始每天扎手指检查血糖,当药丸也无法控制病情的时候,就必须打胰岛素。先是由他打,到后来她也能自己扎针了。他的半生就在陪她看医生扎针买药吃药的细节中溜走。
他吁了一口气说:你跟以前不一样。她笑盈盈问,你是说,我以前不够好?他很无奈说,是我走宝了!我没福气,看不到你的好。她笑道,是C有福气啊!他听出她话中有刺。她收起笑谑的口吻,很严肃地说:其实我应该感谢你。如果不是被你看不起,我不会有今天。他一时无法反应,喉里堵起一团。
他们都知道总有一天须要洗肾。这一天终于来到的时候两人都崩溃了,再多的心理准备都没用。他还在职,每周必须送她到医院,生活得重新安排。那时她也50多,一夜间苍老了。她的医疗保险支付全额的医疗费用,他们没有经济的问题。但他多么希望能用钱来交换她的健康啊!他终于知道,钱再多没有健康也是枉然的。每次想到这个,当年与桃君的事就会从记忆的深穴穿越出来,狠狠扎他一针。
他们不再共车了。他心里酸酸的,但也有种莫名的解脱。多年后他总是想到最后一次在她家的情景。那天多么别扭啊!他们没有私密的空间,无法谈话也无法做什么,一堆未成年的孩子在一旁围观。那情景与后来追求C到她家的情形完全不一样。C就是他后来的妻子。
然后轮到他问:你先生好吗?她说,很好,忍不住又加一句:他不介意我的贫穷背景,也不担心我比他强。他又一次被打倒。约她见面本为求得救赎与原谅,但每一步棋都走进死局。
那些年他常想到桃君。听同学说她突然转系念工程,似乎是因为不想与他同系。因转系她多念了一年,毕业后回到家乡找到一份差事就开始工作。多年后她出国深造,然后就没有她的消息。
现在她回来了,原来自己从来就没忘记她。当年被她喷发的才气吸引,可是才气有什么用呢?除开家境的问题,当时也觉得她太强势。这一点他无法跨过去,那也是桃君的宿命。他身边有很多激进强势的女孩,做朋友还行,当妻子就不太好。他的时代就是那样的,他其实不过就是照着那个时代的价值观部署自己的人生道路而已。
他试图碰触她搁在桌面上的手,她移开。他一点没变,还是有点小坏。他以为他们之间还埋着某种余烬,见面就会被挑起来,而一丁火星子就可以点燃记忆的柴火。此人也未免太自信!她凝望咖啡上浮着的拉花,图案很美,但很快就会被吞咽。就好像,所有的伤也会被岁月反噬。人家常说,生命中不管遇见谁,都是应该出现的人。伤害你的人,会使你成长,教你更宽容。她深深吸一口气,问:C还好吗?听同学说她生病了?他闷声说:须要洗肾。
访谈已近尾声,她谈过国外的科研经历,主持人问她为何决定回国,是否响应政府近期吸引人才回流的号召?她呵呵笑说,我没那么伟大!我们公司裁员,刚好遇到这个机会,就回来。主持人知道她来自贫苦家庭,请她谈谈早年的奋斗史和家庭状况,明显想引导她讲一个吸睛的励志故事。她四两拨千斤,淡然地说:成长的日子比较辛苦,但也都过去了。丈夫是商界的人,安顿好工作才来会合。儿子还在念大学。以后?以后就不知道了,让他自己决定。他细细端详视频里的她,她的沉稳优雅与当年拙钝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工院毕业后她在建筑公司上班赚钱补贴家用。那几年她工作得很疯狂,除了正职,还兼职评估地产的工作。她出国深造那年,他们已经十多年没见面。间中她曾喜欢一个同学的兄长,但这男生因她太强势不敢有所表示。公司里一名同事常常给她递字条约她喝咖啡,她又因为他烟抽得厉害没有继续交往。还有其他零零碎碎的,都是稍纵即逝的小泡沫,说不上什么触动。经历他之后她戒心很强,后来对很多事情都绝望之后她远走高飞。几乎要放弃婚姻的时候,德国人出现。与德国丈夫的结合是平稳扎实的,长久在风浪里漂浮的小舟终于靠岸。
她的脸书是公开的,暗中关注她毫不费力。原来她被猎人头公司挖掘回来,聘请她的国营机构大事宣传她就职城市策划部门当主管。这些消息她都贴在自己的脸书上,还配上几张近照。他好像中了魔,开始疯狂浏览她过往的帖子和照片,每一则留言都不放过。浸泡在安多酚带来的快感之中无法自拔,几天内就把她多年的生活翻读一遍。一边看一边回溯他们的青春岁月。
他不找她了,她心中自然明白。来家那天注意到他的眼神,突然间的冷淡疏离与他向来捉挟淘气的神情完全不一样。那道阴鹜的目光她永远忘不了。她几乎可以听到他在说:不是我不喜欢你,是你的家境让我无法接受。因家境贫困她自卑感甚重,但也非常骄傲。马上把对他的好感捆起来像垃圾那样丢弃了,她必须逃得比他还快。
是她先对他产生恋慕情绪,也可能是双方面的吸引吧!她主动发出讯号。第一年没什么进展,次年他们参加校际网球赛混合双打。练球的时间多了,她对他汗津津的躯体有些迷恋,有时说一些比较露骨的话。比如,她会说,你的汗很臭,我的汗是香。他说,汗哪有香的?她就把身子靠过去,叫他闻一闻。他就在她臂膀上轻轻咬了一下,说,真的是香的哦!乘机搂了她一把,她也没拒绝。他常常口花花,还有点小坏。他爱耍贫嘴但内心却很怯懦,俗语说的,有色心没色胆。他不敢,主要是因为不肯定是否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