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马锡初级学院1977年开课的校园,我喜欢那个时代独有的建筑格局,辽阔的,建筑物与老树齐高,温柔地融入周边地形,走在里头,一切都是暖色系,这跟丹戎马林教育大学校舍给我的感觉很像,她们有类似的潮湿与温柔,时间是巧妙的柔软剂,不过啊,这里可是新加坡,在拥挤的岛国能独占辽阔,好奢华。

也许外人如我看事物难免过于浪漫,才会有这么多没来由的怀旧,或许是心中宽柔中学面海老校园作祟,几年前传出拆除乐群和建业楼,校友联署抗议,舆论压力下,13层高的新教学楼才改到后门,以前我们玩夜里行军的所在。

再往里边走就是浴室、厕所、阿嬷的房间、天井和厨房。该借这记忆之术背诵些什么呢?一套物理公式?一首现代诗?抑或是职场生存指南?X!好功利。

走进屋子,左边是主人房,我和小六岁的老弟把老爸老妈的床当擂台,跳啊跳,直到弟弟敲破眉角,WWF般血淋淋的记忆。右边客厅沙发背脊有裂痕,残余一些我的顽皮和老爸的脾气。往前几步,左边是姐弟四人的睡窝,旧衣柜抽屉的锁早被我用铁线搞定,电影演得太夸张了。然后是被沙发隔出来的神圣空间,神台上大老爷公正襟危坐,左首是简单的红色祖先牌位,右首从天花板垂挂一观音娘娘卷轴画像,慈眉善目,白墙被烟熏出不规则的暗影。曾经鼎盛的香火底下是土地爷的居所,阿嬷喜欢在土地爷面前席地而坐,剪裁百衲被,有时候我会不小心把球踢进土地爷的领土,错把他老人家当守门员,进球后我们照例要缩起身子探入土地爷领空,整理电子香烛,低头合十,抱歉抱歉,阿嬷那句保平安的潮州话咒语就会在脑海航行。不知道为什么,电话一直都摆在观音娘娘身边,神佛祖先的凝视下,害我都不敢煲粥了。

施展记忆之术,来到某个新年被我们漆成紫色的老家篱笆门,在小区里是不是有点太显眼了?沿着小斜坡粗糙的表面,一杆方形铁柱撑起屋檐,过年亲戚送来的四只鸡,脚上尼龙绳也都系在铁柱,它们总爱乱绕,把自由越转越小,年初一全成了祭品。那里也是阿嬷傍晚甩手功、我们偷养野猫的地方。老家正门的紫色铁花比篱笆门的还要鲜艳,有香梗残留在铁花隙缝,伪三叉戟,代替门神画像。真正的护卫在铁花门左右,百叶窗被防蚊网罩起来,杜绝蚊症,只有在大扫除才会拆下来水管伺候冲洗一番,灰尘海绵般滋长。

据说现实不让这座校园有老下去的机会,校园很快就要拆掉重建,用高楼来解决教室短缺的问题,她的辽阔竟成了空间不足的原因。想象未来学子居高临下,老树的秃顶就都暴露出来啦。

至于淡马锡初级学院,我不过是个过客,只是对那蕈伞开展横向蔓延的校舍有点好奇,感觉建筑师投注了一点童心,走着走着仿佛自己也年轻了几岁。

我给学生看老家的相片,那棵跟我同岁的芒果树,像巴西舞者招摇,树旁停着那辆早已报销,曾经被弟弟咬破人造皮革车门内壁套子的白色Sunny汽车,车牌号码是老妈的生日。松本大洋笔下那台Sunny 1200,成了星之子学园孩子们的秘密基地,刚被妈妈送到学园的静,坐上Sunny,驱动着想象的车子沿路折返回家,每条路,每家店,每棵树,还有那长长的阶梯。大瘟疫暴发前,我曾开车绕到新山老家望一望,芒果树现在好瘦好秃,不过柔佛再也花园的视野依然辽阔,只是一切变得好安静,就连灯柱间电缆垂挂的乌鸦也都少了。

在岛国升学、谋生,学会了迁徙,大学时期每个学年换宿舍,毕业后几个好友合租,没多久各自人生规划不同而分离,终于找到一群单身贵族,却又碰上屋主打算卖屋套现,十几年来寄居蟹似的。

我有太多搬家的经验,也曾经离开装满回忆的老宅,离开辽阔的柔佛再也,到守卫森严的崭新花园幻景去生活,新区要过了六七年才开始有猫。装修房子的时候,千交代万交代一定要在落地窗外安装铁花,敞明的窝陡然变成笼子,我们卑微的安全感。

在岛国升学、谋生,学会了迁徙,大学时期每个学年换宿舍,毕业后几个好友合租,没多久各自人生规划不同而分离,终于找到一群单身贵族,却又碰上屋主打算卖屋套现,十几年来寄居蟹似的。(耳边传来Attenborough爵士的声音,那是一列寄居蟹按身形排队换壳的逗趣画面,最后那小家伙换到一个破洞的小壳:“至少比无家可归的好”)

普利莫·莱维写他的房子,提到一种记忆之术,把你要背诵的东西跟房里的对象挂钩,闭上眼睛,在脑海重构每个对象的位置,那些神秘的精神连结就能帮助你记忆任何事物。莱维一辈子,除了被纳粹关进集中营,一直都住在那栋老房子里,他形容自己是“定栖者之中一个极端的代表”,一语成谶,最后甚至在那栋老房子里结束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