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村事件受害者

自1951年以后,英国殖民政府在马来半岛一共辟建了450个新村,冰谷在《铁刺篱内》一文里追忆当年无数华人携家带眷,被迫迁入新村的情形:“当年家家扶老携幼翻山越岭,用两肩双手搬运家具或以脚踏车推动,那种百般无奈、求救无门的苦悲,今天依然牢牢地触动我尘封的记忆,成为我童年一段永不泯灭的历史。”冰谷称新村为集中营,理由不难理解,因为居民“出入限时,男女搜身,出门工作只允携带个人午餐与开水”。换言之,新村的居民失去人身自由,行动受到极度的限制,无异于陷入半囚禁状态,称新村为集中营实不为过。冰谷这样描述在新村内近乎囚犯的生活:“我们被困在恐怖的铁刺网内,早上刺网栅门打开,大家争先恐后拥出去,下午回来铁栅锁上,几百户人家只能在铁刺网内活动。”他进一步指出:“我们的窝居就被锁在一片四方土地。全村只有一个栅门开向马路,日夜由军警驻守,村民限时出入,作息不得自由,形如囚犯。”

在冰谷的童年回忆中,马共的直接效应主要是华人新村事件,他的童年就无可避免受到这个事件的影响。1948年英国殖民政府颁布紧急状态,1951年10月7日钦差大臣亨利葛尼(Henry Gerney)遭到狙击身亡,英国人因剿共无功而归罪于华人,于是决定切断华人与马共的关系,防堵华人对马共主动或被动的援助, 因此才有华人新村的设置。新村是马来亚历史特定时期的产物,华人受到极大的冲击。

《岁月如歌》里有若干篇章牵扯到马来亚共产党,陈大为认为“冰谷对马共的叙述完全限制在亲身经历范围内,没有据此进行传奇性扩张”,这也是实话。日本于1945年8月15日无条件投降,太平洋战争结束,英国殖民主于9月3日重返马来半岛,马共选择继续其反帝反殖的武装斗争,一些橡胶园的英籍经理因担心马共制裁,心生畏惧而纷纷离去,有的橡胶园就交由华人“管迪力”(contractor)管理,马共则迁怒于这些为殖民主服务的华人,甚至施以暴力惩罚。《岁月如歌》里有一篇《恐怖的枪杀事件》,叙述的正是冰谷大约七岁那年亲历的血腥事件。有一天晌午,冰谷与母亲收完胶液,来到秤胶棚准备称重,正当母子坐在棚外的土墩休息时,事情发生了:

华人移民史上一次大迁徙

冰谷与其家人的遭遇看似个案,却也是紧急状态下新村居民普遍生活的缩影。冰谷这些散文告诉我们,个人的生命在历史的大洪流中只能顺势浮沉,就像他们一家,在逼仄的时代窘境中存活下去,虽然卑微,但也是个庄严的问题。新村这个梦魇留给他——以及那个世代许多华人——的恐怕正是这种关乎存在的根本问题。梦魇不是感受或者想象而已,在《夜半敲门声》一文里,梦魇是实质存在的,存在于新村形同监狱的肃杀氛围里。在冰谷的记忆中,新村警卫森严,滴水不漏,主要为了吓阻马共的可能活动:“新村西边沿着铁蒺藜建有好几个瞭望台,日夜由警卫轮流驻守,因为那边属黑区。我有几个同学住在那区,我看过高台上的警卫,荷枪实弹,眼睛死死地盯着远处苍郁的山岭,仿佛要望穿整座森林的秘密。”

……突然有三个穿绿色军服的陌生汉,神色匆匆地撞进来,惊动了所有正在繁忙的众人;“管迪力”一见被吓得脸青额白,立刻抛下一切,拔腿飞奔,往胶林斜坡的方向逃命,陌生汉默不出声一起追过去,“管迪力”逃不到百步忽然传来“呯呯呯”三响枪声。然后一切回归静寂。

陈大为在题为《回甘》的序文中以“苦难”一辞统摄《岁月如歌》全书题旨,应可视为定论。不过他也发现,“冰谷的童年记忆中饱含着一份超越物质的幸福。在这么多年后蓦然回首,以细腻、轻快的笔触去书写孩童岁月,那远去的苦难已转化成珍贵的生命内容。此刻下笔成文,虽有八分艰苦,仍带两分甘甜”。这其实也是冰谷众多自叙性散文之所以令人省思的地方。

冰谷除了叙写母亲离开前他如何恳求搬去江沙同住的经过,同时也回忆他与父亲同住那段时间的生活点滴。到了星期天一大早,父亲又如何骑着脚踏车,载他到旧家亚答屋与在附近割胶的母亲和姐姐等人会面。文中有一段朱自清《背影》式的文字,冰谷描述其父亲辛苦骑车的情形,读来令人动容:“那时父亲已年过60,我坐在他背后,发现他的背微微佝偻。他踏脚车的速度不快,上斜坡的时候倍感吃力。马路上来往的车辆不断,尤其重型的罗厘带着一阵疾风卷过,整辆脚车都会摆荡,父亲闪避往往把脚车踏在路旁的草坡上。”

我曾提到,冰谷的散文自叙性强,主要因为他的作品多半源于自己的生命历程与生活经验。2011年冰谷出版其回忆散文集《岁月如歌——我的童年》,书分三辑,收入自传散文50篇,顾名思义,这些散文处理的正是他的童年往事,不论追念父母亲情,或者记述胶工的贫困,求学的艰辛,新村的恶梦,正如冰谷在《翻阅童年——自序》中说的,这些往事“都是堪足回味的,值得我再三思索……让除了我自己,别人也能或多或少体悟那个时代的历史变迁,和乡野村民的求生挣扎景观”。因此在冰谷的构思中,这些自传散文既是个人的,也是集体的;既是家族的,也是时代的,除了记录其个人与家人的生命经历之外,也见证马来亚独立前——距马来西亚这个国家的成立还很遥远——某一段重要的历史时刻,这也正是《岁月如歌》一书的历史意义。

《铁刺篱内》一文对新村的地理环境与空间分布也有相当细致的素描,事隔50余年,冰谷记忆中的画面仍然非常清晰,可见新村在他幼小心灵留下的创伤让他无时或忘:

冰谷一家是新村事件的受害者。1951年8月,他们被迫离开住了两年的新建亚答屋,搬到距皇城江沙五英里外设于瑶伦(Jerlun)的一个新村。半个世纪后冰谷回忆当年情景,心中依然颇多感慨与不平:“旧巢虽然简陋,却为我们遮风避雨长达两年,我在亚答屋檐的油灯下开卷,读书习字,一家人挤在有限的空间里,其乐也融融。而今因世局动荡,无奈被迫离去,心中不禁涌起无限依恋。”更重要的是,搬到新村之后,割胶与上学都不方便,基本生活大受影响。最后为了便于赶早到胶林工作,冰谷的母亲还得带着女儿与侄子在小城赁屋居住,冰谷则留在新村陪伴父亲,一家人竟因为这个严酷的政策而分居两地。

无传奇性扩张叙述马共

进了栅门,一条笔直的马路把新村切成两半,右旁为村长官府,接着是启智小学(后改为瑶伦国民型华文小学)。马路右边不远处有间小巴刹,近村尾横出一条马路,与栅门的马路衔接成T字体。从我家走路上学,不过百步之遥,不到十分钟。

英殖民政府为剿共肃清

在冰谷的构思中,这些自传散文既是个人的,也是集体的;既是家族的,也是时代的,除了记录个人与家人的生命经历之外,也见证马来亚独立前——距马来西亚这个国家的成立还很遥远——某一段重要的历史时刻,这也正是《岁月如歌》一书的历史意义。

冰谷在《动荡的岁月》一文中简要说明设置新村的背景:在亨利葛尼被杀后,其继任者决意实施铁腕政策,要把“散居在胶林、矿场与农耕的华裔进一步严管,作一轮惊天动地的逼迁,拆家毁业,全部被迁进铁刺篱围绕的新村里。对于华人,这风厉雷动的大行动,要比紧急状态法令更坏的消息”。这是紧急状态下一次华人的大迁徙,对华人社会影响至钜。这与珍珠港事件后美国政府将日裔美国人隔离拘留(internment) 如出一辙,当时约11万日裔美国人也是弃家毁业,被强制搬迁到分置于美国中部与西部的十来个拘留营,生活与工作受到严格管制。这些拘留营在战后逐一废除,大部分日裔美国人才有机会重返其原先家园。这是美国人权历史上极不光采的一页,1988年美国国会还因此正式向日裔美国人表达歉意,并赔偿被拘留者每人两万美金。

事出突然,“像一阵海啸卷上堤岸”,大家一时惊慌失措。冰谷则躲在母亲臂膀颤栗不已。“这一刻,整片胶林陷入从未有过的死寂,连平日爱在枝头上喧闹的鸟儿也噤若寒蝉”。对冰谷而言,半个多世纪之后,这个宛似小说情节的枪杀事件依然历历在目。他在回忆中提到当年某些乡民对马共的印象,显然负面居多,他们甚至以“山老鼠”称呼马共。“因为当时游击队经常从山林出来骚扰乡民,马共已是人人心目中的恐怖分子,自然变为禁忌。”读过马共总书记陈平回忆录《我方的历史》的人都知道,类似的枪杀事件在马共的斗争史中并不少见,不过冰谷下笔相当自制,并未通过回忆过度宣染这起事件。他们园丘的“管迪力”不幸在数日后在医院逝世。

我不清楚新村屋地是如何分配的。英政府发派的近铁刺网门牌编号,如硬要挤出一丁点优势的话,第一是地势平荡,第二靠近马路和栅门。我到过丘陵起伏的村尾,屋前或屋后须锄造泥级,出入极为不便。住下来我又发现,霹雳河乡下的村友,相隔一两里路的“远邻”,在新村都变成了左邻右舍,呼唤相闻了。

冰谷新村的家靠近栅门,因此他对栅门附近的活动一目了然。先是他的母亲、姐姐及堂哥早起赴胶林割胶交通顿成问题。第一天清晨五点半到栅门等候,没想到却无法挤上巴士。第二天三人起得更早,在《栅门前的人潮》一文中冰谷这样回忆:“我听说清晨的栅门人潮如墟,也跟着去凑热闹。才五时许,栅门前面已挤得水泄不通,有提桶挑箩的,有推脚踏车的,大家都往前挤,希望争到有利的位置,取得先机,第一个跨出栅口。”这个末世景象仿如逃难,人们无非为了挤上栅门外停在马路上的两辆巴士。这一天,冰谷年轻力壮的堂哥挤上了车子,母亲和姐姐却摸不到车门,当然搭不上车,因此才有后来母亲决定带着姐姐、妹妹与堂哥在小城江沙租屋居住的安排,无非就是为了方便赶早到胶园劳动。《一分为二的家》一文记述的就是这件事。

除了《动荡的岁月》,《岁月如歌》里还有《铁刺篱内》《栅门前的人潮〉《一分为二的家》《夜半敲门声》《趴地看电影》《铁蒺藜外的蓝天》等文,让我们一窥新村的内部状况与居民的日常生活。

肃清无疑是新村岁月令人惧怖的插曲。在新著《斑鸠斑鸠咕噜噜》中另有长文《篱笆和历史的纠缠》,冰谷再次回忆他的新村岁月。按他的叙述,他只在新村待了两年,之后就与父亲搬去江沙与母亲同住。只是在冰谷的记忆中,新村始终是个“含蕴着无限血泪的名词”,更是殖民强权暴力压迫下的产物。他说:“英殖民政府利用征用法令,把一片翳翳广袤原是生产胶乳的橡胶林毁尸灭迹,伐木推土后,将手握锄头家徒四壁的农民迫迁,有的是来自附近的秾稼,而手握胶刀的我们翻山越岭,从霹雳河岸跋涉十余里乖乖上路,忍着泪水融入新村这个大熔炉,接受命运的冲击和考验。”我将新村事件视为华人移民史上的一次大迁徙,正是出于这样的认知。冰谷有关新村生活的系列散文正好为这次大迁徙留下文学的见证。

一分为二的家

居民失去人身自由

这篇散文提到恐怖的肃清这件事。在华人的历史记忆中,肃清并非新鲜事物。在日据马来半岛三年八个月中,日本皇军就有过针对抗日分子进行肃清的恐怖事件。英国殖民政府为了剿共,以肃清的手段对付亲共人士也是时有所闻。冰谷的新村也曾因村长被杀而进行肃清。一天夜里冰谷父子被粗暴的叫门声吵醒,持枪的警卫要他们立刻到学校集合,说是为了肃清。匆忙慌乱中他们来到学校,一路人影杂沓,都是睡眼惺忪中被迫面对肃清的村民。冰谷回忆说:“这是搬进新村以后不久发生的恐怖事件,听说肃清之后有很多村民被召去问话,其中有几名嫌疑分子还遭江沙警局扣押。”而且为了采取防范措施,新村的篱笆还被“改为双重铁蒺藜,中间安置电缆,将整个村子围绕在电流的网络中,栅门成为唯一的安全出口”。这是肃清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