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了又关上

当WC告诉我,新诗集名为《石头》的时候,脑中立即浮现“固/执”一词。英培安的意志力像石头般坚固,在患病与治疗的12年间,他写了三部长篇小说《画室》《戏服》与《黄昏的颜色》,而他对于诗的固执也像石头一般。写于2003年的《我对你的固执》一诗即如此隐喻:“我对你的固执在远古的时候已定型。在幽暗的子宫,于开始听到呼吸的胚胎中……我到处漂泊如置身异乡,离去,归来,归来,离去,我是如此固执地寻找你,固执地记住你的声音与颜脸,一如记忆我的家园……”那么写于2018年的《石头》一诗又要表达什么?既然用作诗集名称,这首诗是不是最能凸显英培安的生存状态?我又试图在诗里搜索,努力揣测作家的写作意图。对于英培安,我是个好奇的读者,尽管我分析诗的能力有限。

死亡是要独自面对的

于是,翻到诗集的第25页,《石头》展现在我眼前:“没有人能了解我与你的亲密/了解我们相依的体温/你身上有我的汗和泪/我身上粘着你/粗犷的/体味//你是我亲密的伴侣/你是我的责任/我的承担/我从山脚艰苦地把你往山顶推移/已知道你会一次又一次地/滚回山脚。而我也知道/只有你/聆听我艰辛的脚步/沉重的呼吸/只有你见证/我的失望与颓丧/执着和勇气//每次我回到山脚/细心检验上一回留下的足迹/重新推动你,我总是/无怨无悔……”

还有跌倒的怨怒与伤痕

刹那间,仿佛看到英培安站在旧草根书室排满哲学类书籍的白色架子前面,正低头翻阅卡缪的《薛西弗斯的神话》(The Myth of Sisyphus,1942),当他意识到背后有人走近,便转过身,见是我,微笑着,亲切地问:“诶,你来了,今天怎么有空?没教课吗,论文写得怎样?”我没有回答,视线被他手中捧着的书吸引,他注意到了,开始跟我谈卡缪和他的《荒谬的推理》。他说卡缪让我们认识荒谬,原来“荒谬”的荒谬是它藏在正常里,甚至取代正常让我们以为那就是正常。我愣愣的注视他,看我一脸懵懂,他从书丛中抽出《异乡人》,递给我说卡缪的这本小说比较容易读。是的,英培安介绍我读了不少看起来容易读,实则富于哲理的著作,还有一些不容易读,却值得花时间去读懂的书籍。杨照说:“读你读不懂的书,比读读得懂的书,要来得重要,来得有价值。”我从旧草根踽踽独行到城市书房,就是在寻找读不懂的书籍。

未完成的诗句

你不断回首,焦虑地注视

《黄昏的颜色》与《石头》都是容易阅读的文本,但不可因其容易就掉以轻心,而错失潜藏在字里行间的深义。我觉得两书对读的意义,就是觉知生命的寻常即无常。

啊,这不是希腊神话推巨石上山的薛西弗斯(Sisyphus)的意象吗?薛西弗斯知道推石头的无意义,仍坚持日复一日地这么做,以此作为对宇宙诸神和命运的反抗。英培安以薛西弗斯的处境隐喻自己存在的状况吗?是的——“没有人了解/日夜紧贴着你对抗这荒谬/是我们存在的意义”。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故都在周而复始的发生、经过、结束,再发生、经过、结束,而后又再重来,一次次重复着,只是历时长短罢了 。不过,有的人自觉,有的没有;有的人发现其荒谬并试图反抗,有的茫然无知,浑浑噩噩地过下去。英培安是自觉的,并在荒谬中找到生存的意义——“我不孤独。我有林木/苍空、骄阳、星月、暴雨/以及一起体验快乐与艰辛的/你”。“石头”是英培安亲密的伴侣,是他的诗,他的文学创作,他的人生信仰与理想。“石头”沉默不语,定定的存在,是对抗现实最有力的方式。

“追忆与惘然”是《黄昏的颜色》的第一部分,也是小说男主人翁何明威用十年时间写成并出版的第一部小说的书名,听起来很诗意,是妻子惠英取名的。它的第三章第65页,上面印着纳兰性德的《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读到这里,仿佛看见着青衫的背影斜倚着疏窗,承受着凉风,虽不见其面容,断肠人的惆怅却能感受。其实,这阙词是明威写的一幅行书,裱了框,挂在他书房的墙上。他说自己的书法不好,但这是惠英病逝后,他在孤寂愁苦中写下的。明威把对亡妻的思念转换成这阙词——这幅字——是他思念的物象,也是惠英的象征,只要明威坐在书桌前,一抬眼就望见它,就像见到她一样。可见,明威思念的深切,深情而孤独的老年鳏夫,不就是断肠人。明威说,惠英喜欢写诗,爱读五四时期徐志摩、闻一多的格律诗,后来经友人彦如介绍换成读台湾的现代诗,最喜欢瘂弦和杨牧的诗。有时她也读古诗词,很喜欢纳兰性德。诶,这些不都是英培安喜欢的诗人?

我好像很懂英培安的样子,对自己的判断感到满意。(诗语:关于你所知道的我的故事,叙述者已在情节里装了灭声器,我只希望你能听到,我的沉默——《沉默之一》)我听到了,英培安清晰的语调在诗句背后沉默,沉默的声音最响亮。我们都喜欢黄昏的颜色,我是指书的封面。轻轻地抚摸著书皮,纸质些微粗糙,很有触感。这感觉从指头传达心里,缓缓勾起我对英氏书写的记忆。

枕边人的体温

为何景色如此陌生?

房门

小说里明威和惠英是一对志趣相投的夫妻,他们都喜爱文学,且写诗和小说。妻子喜欢的词人,明威一定也爱,爱屋及乌是人之常情。惠英逝世后,明威的日子很孤单。(诗语:夜的心脏骚动如失眠的石头,你守住你的虚空,如在海上漂泊的瓶子里,一张等待人阅读的字条——《孤独之二》)WC说,英培安夜里失眠,就起来写诗。我能理解失眠人的愁苦,尤其醒在人人都熟睡的深夜,身体像在漆黑的海水中浮沉,意识也载浮载沉。啊,心事谁人知!这样看来,明威是英培安,惠英也是;妻子和丈夫都是英培安。我是指这对夫妻的境遇和情感都像英培安,并非其性别及身份问题。现实里一个人不太可能这样交错活着?虚构的小说就能做到,人物成为作家的分身,或者作家自己分化成不同的小说人物,这是多么有意思的创作活动,英培安一定乐在其中。往下读,看到明威从书架上找出惠英的诗稿,坐在书桌旁细心阅读。明威读着,读着,觉得惠英就依在他身边,吟诵着她自己的诗作《孤独》:

正午时分,外头下着绵密的雨,天阴凉,跟前几天的酷热截然不同,突然像到了年底。这个6月,没有年中假期,又好像一直放假,或许要放到年底。时间好像过得很慢,又好像很快,时序错乱了。何等荒谬的日子!(诗语:总是还未结束,总是还未开始,总是来不及,总是,太迟了——《总是》)《石头》的封面上交叉的细黄线条和纵横排列的石块,构成一幅朴质的画面,像回到生命的初始,如石器时代,简朴而单纯。走到书架前,我从排列着英培安作品集的那排架上抽出去年买的《黄昏的颜色》,把两本书摆在一起;一本小说,一本诗集;一个眺望天空的晚霞,一个注视地上的石头,有种相近的感觉;上下、天地,它们是一体两面,啊——“黄昏里的石头”。于是想,傍晚散步的时候,要留意沿途的石头。大大小小的石头,有的精心摆放,有的弃置在那里,看起来很寻常。然而,人世间的所有寻常,其实都是无常。佛说:“一切事物都是无常的,有生起,便有毁灭。”所以人们时刻都在经历成长、衰老的过程,无论有形的,精神上的都在不断的变化中。快乐的、痛苦的,美好或丑恶的,都是各种因缘条件不停变化的结果,没有永恒不变的事物。故“皆行无常,皆受是苦”。

好久没听英培安谈书,虽然我一直都在阅读;读得懂的,读不懂的;在心情愉悦的日子,在困顿焦虑的时候,书一直是我的精神食粮,我最忠实的伴侣。然而,还是很想念跟英培安谈阅读与写作的时光。于是,我一边读着石头诗集——“只有你认真倾听我的声音。只有你会表达我的梦,我的欢乐、哀伤、愤恨、疼痛。只有你见过我焕发的青春——《只有你》”,一边翻看黄昏小说——“我站在书架旁,手上捧着胡安—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全神贯注地随着叙事者进入科马拉村庄。他要找个地方住宿……”,再一边想着什么时候能再见到英培安。不知不觉中诗人、叙述者、隐含作者和一伙小说人物进入我的视域——明威、世雄、惠英、鸣凤、彦如、一凡、淑媚、美芯、明贤、美翠、晓云、林国修、黄先生黄太、老太婆和女儿、跑步的女郎、老冯、老色狼等等,众人萍水相逢,一个接一个,摩肩接踵,在街道上移动,感觉熟悉又陌生,好像整个邻里就是一部《黄昏的颜色》。

门外明灭的灯光,那扇

苦涩的笑声

就像明威和惠英鹣鲽情深,理应长相厮守,然而癌症却使惠英提早离世,留下明威成为独居老人。像明威的老友一凡,本来是个活泼开朗的舞台剧演员,也跟年轻护士女友淑媚订婚了。只是淑媚后来接受了医生的爱,跟一凡分手,他患上忧郁症,且跳楼自杀。又如明威年轻时的情敌世雄原是意气风发的成功商人,后来生意失败又中风,渐渐变成疑神疑鬼的落魄汉,且怀疑太太鸣凤有婚外情而将她砍死。还有明威楼上的邻居黄太说自己被老色狼性骚扰,却又跟人家一起同桌用餐,举止亲昵,叫人费解。这些小说人物的遭遇不都是现实社会中寻常可见的吗?到邻里咖啡店坐下来,叫碗云吞面加一杯咖啡乌,翻翻隔夜的晚报或新明,跟伙伴热议头条或旁观众人的行止,生活大致如此寻常,却是这么无常。(诗语:沿着这条街道走下去,尽管你见到的都是陌生的钢骨水泥,超级市场、旅店、银行大厦、地铁站……走下去,尽管你听到的是车辆敌意的诅咒,人群纷纷扰扰疲惫的脸……沿着这条街道,扶好你巍颤颤的身影走下去,黄昏虽然就快消失如你的激情与信心……黑夜会骤然来到如剧终时熄灯的舞台。台上与台下的人都会相继离去——《沿着这条街道走下去》)

我问WC,英培安近来可好?回复有好,也有不好的时候。英培安如我们的师长,他的创作和生活是我们关心的事。近来《黄昏的颜色》和《石头》交织在我们谈英培安的话题里;有开心,更有担忧在其中。(诗语:我知道隐藏的袭击即将到来,在我辗转反侧的寒夜它匍匐向前。舐血的声音,兵器的诸种呻吟,就在床沿——《寒夜曲》)所以,读他的近作,就以自己的忧虑来解读。谁能在病痛缠身的日子里持续书写,而不在文字里透露哀伤的情绪。然而,看到新书封面的当儿,我总会欣喜。因为它们散发生命的亮彩,给我阅读的期待。我告诉WC,英培安的哀伤仍是乐观的,从不给人绝望的感觉,这是他的性格使然,她也认同。

哦,独自上路,对年轻人来说或许是兴奋且自由的;对有年纪的人来说,就不那么轻松了;对生病的人而言,更是忐忑不安。明威说,惠英在写这首诗的时候癌细胞已经扩散,也就是在她去世的前半年。文字风格和她之前写的诗很不一样,不但比之前哀痛深沉,且完全摆脱女性的纤丽秀美。明威陪伴着惠英经历病痛的煎熬,也是她诗作的第一个读者,知道她诗里要说的是什么,忧心的是什么,他的判断肯定无误。不过,明威说,死亡是要独自面对的,没有人能了解惠英的孤独。身为丈夫,他也难以了解。确实,我不该轻易地说我懂得英培安,我怎能了解他的孤独。没有谁能完全了解自己以外的另一个人的孤独,即使关系非常亲密。作为读者,我只能从文字中去感受英培安的孤独。(诗语:在迷宫里我焦虑的寻找出口,担心体内蠢蠢欲动的怪兽。我在盲目中摸索,因遗忘寻找记忆,为失声搜索语言。没有梦,没有星光,没有足音,我与夜色一起,咀嚼漆黑——《夜行》)啊,孤独跟病痛和死亡一样,他人没法分担。看着至亲至爱的人,在病痛中挣扎受苦,孤独的走向死亡,这是对人性极大的考验。

——英培安《归程》

小说和诗集要一起对读

“石头”对抗现实最有力

你知道你必须独自上路

叫人忍不住叹息的忧伤

旅途中收集的风景

《黄昏的颜色》与《石头》都是容易阅读的文本,但不可错失潜藏在字里行间的深义;两书对读的意义,就是觉知生命的寻常即无常。

你彻夜难眠,牵挂着

其实,我是在翻阅下午刚收到的新诗集《石头》,在目录里看到《孤独之一》这诗题,就翻到第15页——你知道你必须独自上路/你彻夜难眠/牵挂着/未完成的诗句/路途中收集的风景/枕边人的体温……咦,很熟悉,在哪里看过?脑筋不断在搜索链接,就在《黄昏的颜色》第66页,明威听到惠英诵读的那首遗作——《孤独》。原来,小说和诗集是要一起对读的,像文本互涉。英培安把自己写的诗穿插在小说情节里,还是小说主人翁的境遇与情感,是英培安诗作的隐喻?这是英培安有意的安排吗?没能跟他确认,我跟WC分享了这个想法。再翻看《石头》的短序,里边写道:“……之后的十多年,我几乎把时间与精力都花在长篇小说上。但仍不忘记写诗。……对诗与诗人的看法,依然没变;对我的信仰与理念,一样固执。”创作诗和小说是英培安一生的志业,这是确定的。故把两者交织在一起,或者说分别用诗与小说的文体来表述他的思想情感,都是可行的。

我又是谁呢?我是黄昏里戴着口罩,坐在邻里公园那张不再粘贴X字胶纸的长椅上默读着《归程》的读者——“快要到家了,你的步伐倍加蹒跚/行李载满你带不回家的/虚荣、痴迷/没有阅读的书/以及永远也不会完成的/诗句//带不回家的一切令你忧伤/忧伤却因此变得/如此美丽”。美丽的忧伤,叫人忍不住叹息。

这是启程时走过的路吗?

看到诗集《石头》时,不知怎么的就想到3月间逝世的诗人杨牧(1940-2020)。其实也不奇怪,杨牧是英培安喜欢的诗人,他也有一首叫《孤独》的诗——“孤独是一匹衰老的兽/潜伏在我乱石磊磊的心里……”,描写一个人独处时的孤独感与寂寞的心境。跟着又想到洛夫(1928-2018)有一首隐题诗《危崖上蹲有一只独以天地精神往来的鹰》——“危机从来就埋得很深/崖高万丈……蹲在这里俯视诸邦一一在焚城的火中崩溃/有些历史是鼻涕与泪水的混合物……来吧!请数一数断壁上深陷的抓痕/的的确确/鹰,乃一孤独的王者”。这些诗人;洛夫、杨牧、英培安等人,他们都是诗界里的“鹰”,蹲在崖石上,独自俯看沸沸扬扬又纷扰不宁的现世,用诗的语言警醒读者,危机从来就埋在深处,无常就是寻常的本源。

关了又开的

翻开《黄昏的颜色》,淡淡的愁绪如抹在天边的晚霞,浅浅的粉橘色,美虽美,然已是余晖,天光将尽,身体累了,动作亦缓缓静止。(诗语:我听见时间如水滴,持续敲打着记忆的硬壳;在不远处的盥洗间门后,在床的左侧。模糊——《寒夜曲》)我在小说的字里行间,读到哀伤,在诗句中亦然。哀伤——纤细的纹路,像老树的年轮,不剖开树干,细心察看,就难以发现。

沿途收集在行李里的花香鸟语呢?

被羞辱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