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有两篇散文写的是“时间”。李选楼的《时间》描写他与孩子一起跑步时候的互动,也刻画父子之间的对比,父子两人的转化,显示时光决定了人生的定律:“斗移星转,我要再远远的超越他已是不可能,他的速度和体力,还引来空地上几位年长者的掌声”。
陈美丽的散文,《与父亲的二三事》,也哀悼亲人的逝世,分隔阴阳两端,思念父亲的文字,如寒风细雨在低泣:“我记得这一生就只有两次那么刚巧在海外适逢父亲节给你电话中的祝福。一次在上海,另一次在香港,那也是你最后一次庆祝父亲节”。
Let everything happen to you: beauty and terror. Just keep going. No feeling is final. ——R.M. Rilke“Go to the Limits of Your Longing”
卡夫的《凌迟》,“你才用尽一切力气/把我一小块/一小块割下/丢弃在不同的时间里”。这首诗发表于8月,卡夫不幸在10月逝世,诗句仿佛是提前给自己写的挽歌,不忍卒读。卡夫的诗作,向来精致而讲究,文星陨落,是新华文坛的损失。
林得楠的诗《半边纪事》,诗的语句从身体的状况,扩展至事物的哲理,“左边惆怅,右边黯然/这无关面子问题”,“半边脸停止喜怒哀乐/半边脸学习左顾右盼”,“正的/斜的”,“都一个样”。不流于情绪的表面,而深入思想的里面,让文学摆脱稚嫩,而至成熟。
以至于2019年的《文艺城》,“地景与变迁”竟成一深刻的现象。这一辑收录两首诗,一篇散文,四篇小说。
刘畅的《夜间动物园》精彩斑斓,获得金笔奖小说组第一名。在居民与游客前呼后拥的夜间动物园里,在充满好奇与猎奇的氛围里,小说之笔刺探在地的多元诡谲之处:“你始终是狮脸斑马身火车的乘客中第一个出场的,你的搭档是一只聒噪毒舌的蓝色鹦鹉,会四种人类的语言,你负责跳火圈,鹦鹉便用四种语言轮番喊着:‘掉下去,就要掉下去了!’你从没失手过,钻过熊熊烈火,能再得一根香蕉。你看着鹦鹉吃几粒坚果,便总是愤愤然想起百多年前有位博物学家曾认为你生性喜食鸟蛋”。
林高的《讲给孩子知道》,是一篇寓言式的散文,十则短文写了各种动物,“人真了不起,懂得驯兽为畜”,语中带刺,反讽人类的各种荒谬与吊诡。
黄凯德近年写作,愈加精妙入微。他的小说,《圣诞岛来的男人》,铺陈了新加坡本岛与圣诞岛之间的关系,通过人物之间的生离死别,思考曾经被新加坡作为英国皇家殖民地管辖的圣诞岛定位,重新书写了地图的界线与连接,其实也是地理文学的其中一大命题,“约翰有时会这么计算光阴流逝的方式,男人离开新加坡去了圣诞岛多少年月,自己差不多就是多少岁数,不禁觉得冥冥中仿佛和这个男人之间,存在着纠缠不清而无从切割的关系”。
“生命与感悟”这一辑,收录三首诗,七篇散文,两篇小说。存在与虚无,坚实与脆弱,温暖与寒冷,新华作家有所感应,现象成为文字。
王秀思的组诗《红山七楼厝毕业册》,是近年新华地景文学写得最好的作品之一。她站在比语言更为后面的距离,再现“市场”“图书馆”“猫”“庙”“住户”,方位准确,几乎不带丝毫情绪,却用情至深。“你知道吗?七楼厝的我们/都一起搬去不远处/屋子更新了/我们会安好的”。冷凝,沉着,获得金笔奖诗歌组第一名,实至名归。
德语诗人里尔克的诗《去到你渴望的极限》,我尝试翻译其中数行:“就让所有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美丽与恐慌/就一直坚持走下去。没有任何感觉是最终的。”面对苦难与死亡,伟大而深邃的里尔克,总能以词语化为力量。
新加坡的一些建筑,流转时光,流传记忆,成为一个个充满感情的象征。清哲的散文《红砖屋里的分道扬镳》,重现昔日的国家图书馆,以及家族的过去活动,生动有趣,“每次进到红砖屋后,三哥还必定会举起左手,朝腕表快速地看了一下,才和他约定好时间,然后,兄弟倆就一左一右地分道扬镳,各自去找自己要看的书”。
邹文学的小说《妈祖的干女儿》,场景穿梭在后港与芽笼之间,流动在巴刹、组屋、天后宫之间,熙来攘往,香火缭绕,正是一个值得记取的人间,“淑兰站在人群里,看见莆田妈祖的金身正对着她微笑,突然来了精神,她排开人群,走到神像前,举起手机不断拍照”。
(中,待续)
(文接上期)
事实上,新华的地理文学,在1980年代开始展现变奏。面对现代化的冲击,城市规划的影响,空间内涵、历史坐标、文化地景的嬗变,新华作家的书写表达了惋惜、哀伤、缅怀之情。早期的代表作,包括梁文福的散文名篇《最后的牛车水》(1988)。当然,那不是最后一次的致意。星移物转,新加坡规划的梦想不断向前发展,蕴藏记忆的地景却往后流逝,华文作家一直不断以文字再现,并且保存。
梁海彬的小说《考验》也是检阅两岛之间的关系,围绕本岛与苏东岛展开,背景是日据时代,主要人物是马来人。跨越族群,进入历史,省视地理,梁海彬展示书写的道德与勇气:“索姆心中黯然。武士可以以武会友,故事却永远只能分胜负。无论如何,败的一方也永远只会是无辜的平民百姓。她知道本岛的熊熊战火迟早会蔓延到苏东岛,殃及岛上无辜的村民。然而她无法知道如何凭一己之力阻止这贪婪的战火。她必须让自己相信,战服今日一战,悟到格勇希拉的真谛,可以凭此智慧,带领苏东岛的岛民们度过这场灾难”。
毛丽妃的《时间猎人》,描述秘密的保存与披露,通过时光的故事,会带来不同的奥义,“每个人生命中都住着一个时间猎人,他以精湛的箭术和高超的技艺,在如飞的光阴里,快、狠而准地猎取那些稍纵即逝的情节”。
牛油小生跳脱的文字,在其散文《老鼠拖葫芦》里,说起阿嬷的在世与离世,抹上淡淡的忧郁:“这药方经久没人开了,小花园也再长不出小小的荷叶伞”,“遍地锦,多好听的名字, 仿佛也隐喻生命的锦茂,同时潜台词是凋零”。
潘正镭的诗《龙谣》,勾勒大巴窑龙头游乐场,兼具回顾与展望的角度,以及力度,“龙头恒向东南哪/大风起兮,那少年向往/天海龙的长吟”。
梁文福的诗《我们终将在旅行中老去》,保持他一贯对时光的敏感,并且进行理性的思索,“我们终于相见/彼此的中年/旅行之美就美在未知/惆怅之美就美在明知”。
有两篇散文,书写“房子”。胡春来的《老屋沧桑》,是一篇少见的佳作,描绘时代风雨下的老房子,勾勒家人的生老病死,文笔虽然沉郁,但隐现人间的灯火,“临别的时候,老屋很淡定,它经得起离别的不舍与伤感。此刻,我看见一只红蜻蜓停在庭院里的石榴花枝上,无言的吻别”。
黄玮霜的《房间》,其实指涉她居住过的两个房子:一个小时候她在里面养病而获得家人照顾,另一个年少的她跟姐姐同住而两人在房里嬉笑斗气。房子充满了某段时间的声音,与光影:“我仿佛将那如海水的记忆片段用画笔挥洒在房间的墙面上,一并收藏在我的心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