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张贵兴花了几近全章的篇幅叙述布洛克王朝的兴衰起落,尤其是第一代拉惹詹姆斯与华人冒险家刘善邦之间的恩怨情仇,小说家言,汪洋恣肆,虚实互见,为读者恶补一段砂拉越的早期历史。

我20岁出头即离开马来西亚,之前的岁月忙于求学与工作,连马来半岛的东海岸都没去过,更遑论隔着南中国海的沙巴与砂拉越。高二那年假期,我一个人拎着小背包,一路上竖着大拇指挥手招车,就这样沿着马来半岛西海岸主要干道,边走边搭便车,两天一夜后从槟城流浪到吉隆坡,那算是我少年时代难得的壮举了。因此这次古晋之行令我特别期待。

我猛一回头,遥望前方莽林背后的一列山脊,灰蒙蒙的,似乎有些距离。我向蔡羽探询,原来这就是马当山。我突然灵光闪现,顿时恍然大悟。我想起李永平位于淡水的透天小厝。我多次从小厝客厅的窗户向外看,在一片油绿的红树林后,淡水河与观音山一目了然。永平自国立东华大学退休后择居淡水潜心写作,每日从高楼推窗远望,眼前所见这一山一水,他想留住的,莫非就是小时候记忆中的马当山与砂拉越河?

据永平的二妹李淑华说,他们一度住在离这所小学不远的村子里。车子带我们到淑华所说的地方,可惜他们的旧居已经杳无踪迹,在一片莽林里只有一家房舍,前后院不小,在铁丝围篱里,几只土狗见一群陌生人到来,对着我们不停吠叫。

这段回忆多少说明,在李永平早年文学养成的过程中,中华第二中学时代的阅读经验相当重要。

展品中有第一代拉惹詹姆斯的全身油彩肖像,竟然是19世纪苏格兰大画家法兰西斯·格兰特(Francis Grant)的作品。格兰特曾为维多利亚女王与其夫婿阿尔伯特亲王及苏格兰大作家史考特等画像;詹姆斯的肖像应该是复制品,原作现藏伦敦国家肖像馆,不可能在此出现。展品中也有一幅玛格烈王妃的半身像。画中的玛格烈看似一位中年贵妇,着马来女装,华丽眩眼,黑色长发罩在当时砂拉越马来妇女常用的刺绣披肩里,充满异国色彩。她双眼直视右前方,若有所思。

协益茶室看来已经颇有历史,墙壁油漆有些剥落,老旧的挂钟一般店家已不常见。靠壁的橱柜上摆放着瓶瓶罐罐,反倒像是乡下住家。橱柜的左上方挂着一张装框的奖状,中间是孙中山先生的肖像,两旁分别是中华民国国旗与国徽,奖状是致赠给协益号的,每行四字,仿魏碑体上书:“表扬忠烈 建祠崇祀 慷慨捐输 急公好义”。致赠单位为建筑广东省忠烈祠筹备委员会,日期用的是中华民国纪年:三十六年五月二十六日,这时距中国对日抗战胜利还不满两年。从这张奖状可以推论,这家协益茶室或以协益为名的店家已有百年历史,而且当年与中国国民党或国民政府颇有渊源。茶室的高墙上挂着巨幅总理遗像,下书总理遗嘱,遗像已经泛黄,虽然未志日期,不过不难想见已有相当时日。遗像中的孙中山先生未着常见的中山装,从衣领的折叠判断,他穿的应该是双排钮扣西装,而且比一般官式场合所见的国父遗像略显年轻。

过了弃屋,我回头看才发现我们其实是在一处斜坡上,往下是一片葱绿草地,几棵大树悠闲地站立着。离大树不远处另有一排三层楼高的废弃排屋,远比刚刚路过的排屋还要壮观。我们接着路经几棵枝繁叶茂的相思树,最后来到布洛克纪念馆(The Brooke Gallery)。纪念馆不算大,三层楼高,原来应该是座炮台古堡,叫玛格丽妲古堡(Fort Margherita)。简介上说这座古堡初建于1879年,原先是为了防御海盗而建,古堡以第二任拉惹查尔斯的皇妃玛格烈(Margaret Alice Lili de Windt)为名。

蔡羽推荐我们喝所谓的鸦片咖啡。等咖啡送来时我们才发现,其实这是新马一般人常喝的黑咖啡,甚至连盛咖啡的杯碟也一样,只不过咖啡上面漂浮着一小块黄色奶油,英文称butter coffee倒是名实相符。据说这是早年海南人咖啡店流行的喝法,如今已不常见,至少我在西马从未见过,这种复古喝法反而成为协益茶室的特色与卖点。

古晋的历史,只因英国冒险家詹姆斯·布洛克买了一艘双桅帆船,从新加坡开往砂拉越而改写。

我们在马当红桥十一哩中华公学逗留的时间较久。在我们抵达时,美禄公司的宣传车正好来到校园,为学校师生提供免费冰美禄。我们托学校师生之福,在大热天品尝冰美禄,一时暑气顿消。宣传车的司机领着小朋友做体操,操后他们排队领取饮料,纯真无邪,教人喜爱。我招呼七八个小朋友合影,从谈话中发现,他们之间竟然有华人、马来人、伊班人及比达友人,充分反映砂拉越族群的构成情形。看小朋友无忧无虑,友爱相处,一起学习,成长,很难想象马来西亚是个深陷种族政治泥淖,至今无法自拔的国家。各种族儿童选读华文小学的现象在马来西亚倒是相当普遍,也许这是个趋势,不独存在于砂拉越而已。

8月6日中午,我们从吉隆坡飞抵古晋,林离与蔡羽到机场接机,随即搭乘预订的巴士往河岸边的玛格丽妲大饭店(Hotel Grand Margherita)——张贵兴说他若干年前曾经在这里住过,只是那时不叫玛格丽妲。办完入住手续后,原先接机的巴士带我们至距饭店不远的古晋旧法院;下车后巴士即自行离去,我们则由林离与蔡羽带路,穿过旧法院,再穿越马路来到印度街(India Street)。这是车辆禁入的行人徒步区,街上马来西亚国旗与州旗迎风飘扬,街的两旁尽是商店和餐饮店,商店又以贩卖衣饰与纪念品者居多,摆放在商店外的衣服色彩鲜艳,极富热带情调,主要顾客显然为外地来的旅客。

玛格烈生于巴黎,1869年嫁给查尔斯,成为砂拉越布洛克王朝的女主人;不过她与查尔斯在砂拉越共处的日子不长,婚后没几年两人就貌合神离。她为查尔斯生了六个孩子,前面三个早夭,第四个后来继承拉惹名位,即张贵兴在《野猪渡河》中提到的梵纳·布洛克。1890年代末玛格烈返回伦敦过其贵妇生活。据说她雅好文艺,广交伦敦的文人雅士,包括王尔德与亨利詹姆斯等作家名流。她在1936年逝于伦敦,享年87岁,留下一部《我在砂拉越的生活》(My Life in Sarawak),400余页的一部厚书。

李永平初中在这里就读时,学校原称中华第二中学;1962年左右——此时尚未有马来西亚这个国家——他升上高中部,学校接受英国殖民地政府的津贴,改制为国民型中学,除华文一科外,其他科目皆改以英语为教学媒介,校名也改为古晋中学。2016年5月5日李永平在接受詹闵旭访谈时,曾经约略谈到他在中华第二中学时的文学体验。他说:

初中那一段是很重要的转折,我念“古晋中华第二中学”,这间是古晋城里比较有历史的学校,有一间正式图书馆,我估计有将近1000本。初中那三年是我最快乐的时光。为什么?因为书多。我生平第一次看《三国演义》就在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我看的是毛宗岗先生批注的版本,一整套,非常古老的版本。我爱死了!我花一个暑假把整套书看完,接续看整套的《水浒传》《红楼梦》。我也看了大陆1930、1940年代的文学,像巴金、鲁迅、老舍、谢冰心、萧红、茅盾这些左派作家作品。我很早接触大陆现代文学传统,甚至还读到很多1949年解放以后的文学作品,像是浩然《艳阳天》的样版小说。

倘若张贵兴的《野猪渡河》有所谓的默认读者,这些读者应该是像我这类对砂拉越历史所知不多的人。小说第二章题为《玩具》,一开头张贵兴就迫不及待向读者讲述砂拉越的历史:砂拉越第三任白人统治者梵纳·布洛克如何在日军入侵时,“丢弃子民带领英欧官员和妻小窜逃澳洲”,他又如何在太平洋战争结束后放弃砂拉越统辖权:

像漫游海外的尤里西斯返乡,每晚坐在伦敦公寓炉火旁,脸颊眨闪猿臂胼胝的健康红潮,追忆荷属东印度群岛和马来群岛流氓事迹,看见自己变成榴梿树,树上猴群杂交,树下猪群刨土,猪猴喧哗,如梦连连。梵纳的冒险家血统遗传自第二代拉惹,父亲查尔斯·布洛克;查尔斯的冒险家血统遗传自第一代拉惹,舅舅詹姆斯·布洛克。

慵懒的晌午,印度街游客不多,最热闹的是冰品店,年轻人不少。我们穿越印度街,到距离不远的餐饮中心用餐。我在这里初尝砂拉越叻沙米粉。这一生吃过各式各样的叻沙——吉打州的马来叻沙、槟城的阿参叻沙、吉隆坡的咖喱叻沙、新加坡的酿豆腐叻沙,甚至离散到高雄、台北、伦敦、牛津、柏林、香港、上海的叻沙,虽然都叫叻沙,但是形貌、内容及味道各异其趣,甚至徒具其名而已。砂拉越叻沙又是不同,咖喱汤头不辣,配有剥壳小虾数尾,椰浆味不浓,似乎另成系统。我嗜食叻沙,对叻沙的起源却无研究。叻沙也和其他食物一样,离散后不得不因地制宜,就地取材,调整口味,因此各地叻沙互有异同,各具特色,与反不反离散毫无关系。

临离开前,高嘉谦与李淑华共同致赠学校李永平的套装《月河三部曲》。也是出生砂拉越的张贵兴则赠送新版的《猴杯》与《野猪渡河》,我也把随身携带的诗集《迷路蝴蝶》送给图书馆。书的命运跟人的一样,这些书从此离散到婆罗洲这座小城的中学图书馆。当年李永平在这里遍读古典与现代文学作品,因而激发了他的创作欲望。那些作品如今散落何处?我们带去的作品日后又会是怎样的命运呢?

我很小就听说有这么一个叫古晋的地方,也听说过砂拉越这个名字,那应该是刚上小学的时候,马来亚还是英国的殖民地。父亲与其同乡友人一度飞到砂拉越工作。我记得父亲向我们出示他那扉页印有直立双狮国徽的英国殖民地护照,猪肝色硬皮,看起来相当体面。我年纪小,不知道父亲到古晋从事何种行业,不过我不记得他在古晋待多久,这段时间应该不会太长,后来他就不再去古晋,但他一直保有那本护照,保留了很多年。

我们接着参访永平的小学。我很惊讶永平的六年小学教育竟然在四所学校度过,包括古晋中华小学第四校、马当七哩中华公学、圣保禄学校及马当红桥十一哩中华公学。我记不得永平留在这些学校的先后顺序,可以想象他在不同学校的时间必然长短不一。

战后砂拉越成为英国的殖民地,1963年9月16日与相邻的沙巴,跟南中国海另一边的马来亚及新加坡合并成为马来西亚。新加坡却在1965年退出马来西亚,迫不得已独立建国。百年前苏丹奥玛阿里被迫交出砂拉越的统辖权之后,砂拉越即走上一条历史的不归路,跌跌撞撞,面对的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命运。苏丹奥玛阿里大概怎么也想不到,他的后代子孙如今守着蕞尔小国,尽管国家富裕,却只能对一去不返的砂拉越徒呼奈何!而这一切竟然始于一艘叫保皇党号的双桅帆船!

作者去年8月初访古晋,一行人除了参访文化历史景点之外,也走访已故作家李永平少年时代的踪迹,以及作家笔下的“吉陵”。

有一幅植物绘图引起大家一阵骚动,纷纷在绘图旁留影。这是一幅猪笼草的水彩画。猪笼草又称捕虫瓶,状似我小时候所见的竹编猪笼,张贵兴在2019年新版《猴杯》的自序中这样描述猪笼草:“捕虫瓶里的汁液,清凉可口,猴子爱喝,故称猴杯。红毛猩猩喝时,为了不搅散瓶底的虫骸,斯文秀气,好似英国淑女细啜浸泡着柠檬片的红茶。”猪笼草即张贵兴笔下的猴杯——他的小说《猴杯》即以此昆虫陷阱的植物为书名。

永平家族的胡椒园现在当然已不复可见,不过砂拉越今天以盛产胡椒闻名于世,与胡椒过去这一段兴衰史也可能不无关系。只是我站在旧日的胡椒园,低首抬头,环顾四周,一时觉得茫然,这一片莽林可有尽头?

蔡羽邀来耆宿郑美城先生为我们讲解当地文史流变。在郑先生的记忆中,此地原有棺材铺与娼寮,出卖灵肉的多为爪哇妇女;1970年代之后,这些行业逐渐退出这条巷弄,这里才有改头换面的机会。现在的开裕巷除了协益茶室,还有裁缝店、糕饼店等,定期还有夜市,已不能同日而语。郑先生记忆中的开裕巷,听起来反倒更像《吉陵春秋》中的万福巷。莫非在李永平的想象世界中,万福巷其名,开裕巷其实,他把这两条巷弄糅叠成他心目中的吉陵镇了?

几分钟后我们就来到河的北岸。登岸处的小路旁见有破损的木造小船,显然已经搁置此处多年。沿着一座高可及人的石墙走,石墙上散落着几栋不堪使用的破房子。再往前走就是一座马来甘榜,房舍不多,不过门前栽植了一些花树,虽非争奇斗艳,却也相当洁净。除了我们的笑谈,未闻其他人声,果然是一座静谧祥和的村落,我们倒显得像是不请自来的入侵者。村落的尽头见有一荒废的双层排屋,颇为突兀。排屋空荡荡的,无窗无户,连屋顶和隔墙都已不见。正面破落的矮墙尽是涂鸦,多半笔力粗犷,形如希腊字母,其中有一幅鳄鱼素描,以马来语大字写着Bande Buaya(鳄市)。还有一面画着大麻草,底下写有Ganja大字。

餐后继续由林离与蔡羽带路,我们穿街走巷,最后拐进一条叫开裕巷(Kai Joo Lane)的巷弄。路标上见此巷又称锌片巷,后来我才知道,此巷原来是为了纪念潮州籍殷商陈开裕而取名的,20世纪初此人在此经营锌板生意致富。巷子窄深,两旁双层排楼显然已有岁月,有的楼面漆上鲜丽颜色,相当耀眼夺目。我们来到巷里的协益茶室,一家新马小镇常见的传统咖啡店,店面不大,并不起眼,几张传统的大理石圆桌,四周围绕着木头圆凳,桌凳甚至进占门外骑楼,刚好有两个年轻西方游客。店面颇为凌乱,谈不上什么装潢,像极了我小时候随父亲常去的渔村咖啡店。骑楼挂着两盏红色塑胶灯笼,骑楼外有几盆竹子,绿色竹叶倒是生气盎然。

作者写古晋,也写人的命运。

我们都知道,除非用的是华语,新马一带的华人多以方言将印度人称作吉陵仔(或吉宁仔),这种称呼由来已久,未必具有歧视之意,所据也已不可考。李永平笔下的吉陵镇灵感极有可能来自古晋这条印度街。果不其然,我行经印度街时看到一方英文告示,简述印度街的前世今生,上面清楚写着:印度街初见于1850年代,因多印度商家而得名,原称吉陵街(Kling Street),1928年第三代拉惹梵纳将之改名印度街,1992年封街设为行人徒步区。从吉陵街到印度街,这一带恐怕是少年李永平经常溜达的地方,他所虚构的吉陵镇想来应有所本。

踏上古堡的螺旋梯,可以直通古堡顶层。顶层视野辽阔,砂拉越河近在眼前,河的对岸即古晋市区,颇有一些高楼大厦,看起来多属旅馆与办公大楼。砂拉越河波澜不兴,在朝阳下波光粼粼,偶有小船滑过。180年前,当詹姆斯指挥保皇党号驶进砂拉越河时,他看到的是怎样的一副景象呢?

布洛克纪念馆所藏这幅猪笼草绘图大有来头,原来出自19世纪英国著名植物学家与插画家玛莉安·诺斯(Marianne North),猪笼草甚至以她的姓氏命名:Nepenthes Northiana。希腊语Nepenthes意指忘忧,因此这个学名或可译为诺斯氏忘忧草。

从他与友人的谈话中,我常听到他们提到“la kia”或“la'a”,端看他们交谈时用的是潮州话或福建话。要到很多年之后,我认识来自古晋的李永平,同时读到他的小说《拉子妇》,我才再次想起小时候父亲与其友人所说的“la kia”或“la'a”。父亲自砂拉越回来后不久,1957年,马来亚独立,他那双狮英国殖民地护照自然就只能留作纪念。后来我上中学,三年后的1963年,马来亚这个国家突然间不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叫马来西亚的新国家,我怎么也没想到小时候听说的砂拉越,竟然在许多年后成为那时我所属的国家的一部分。当然其时我并不清楚这样的国家组合究竟有何政治意义。

古晋中学的校长亲自接待我们,带着我们参观教师办公室与图书馆。图书馆的阅览区坐满男女同学,大部分在复习功课或阅读参考书。在柜台办理借还书的也是学生。同学们活泼开朗,虽说是国民型中学,但我们主要以华语交谈。我在匆忙间浏览图书馆的馆藏,希望能看到古晋中学著名作家校友李永平的著作。其实图书馆所藏文学类书籍不多,在不多的文学作品中又以轻小说占大多数。这里找不到李永平的小说也是自然不过的事。我甚至不敢确定,古晋中学的众多师生里,有几个听说过李永平的名字,更遑论读过他的小说?

印度街不免让我想起李永平的小说集《吉陵春秋》。当年我初读《吉陵春秋》时就直觉认为“吉陵”一词应与印度有关,并不像有些论者所说的什么中国小镇——当然《吉陵春秋》诸篇的情节背景提供若干线索,这样的联想并非不合情理。

布洛克纪念馆于2019年9月24日揭幕。入馆大门上方有个“1880”的阿拉伯数字,应是古堡启用的年代。年代上面写着一行拉丁语“Dum Spiro Spero”,大意表示:“一息尚存,希望犹在”,可能是为了激励在古堡保乡护土的士兵吧!古堡内部有些逼仄,楼层之间设有螺旋梯,低矮陡峭,上下相当惊险。纪念馆主要展品多半环墙摆置或挂放,从第一层至第三层,大致依年代时序展出,演绎的无非是张贵兴笔下布洛克王朝的故事。

玛莉安出身名门,1930年生于英格兰南部东萨塞克斯郡的黑斯廷斯(Hastings),父亲为国会议员,交游广阔,因此玛莉安有机会周游列国,她每到一处,总是忙于为当地的奇花异草记录绘图,还因此留下800余幅植物插图。我曾数游伦敦郊外的柯幽植物园(Kew Gardens),园中即设有以玛莉安为名的纪念馆,展出玛莉安的植物绘图作品。她于1876年自新加坡航越南中国海至砂拉越旅行,成为查尔斯夫妇的座上宾。她在砂拉越待了六周左右,与玛格烈王妃颇有私交。玛格烈在《我在砂拉越的生活》一书中对她有几处记述。她介绍玛格烈认识砂拉越的植物,更让世人通过她的作品了解砂拉越植物的丰富多样。

1950年代时胡椒价格猛涨,永平一家迁居这里种植胡椒,他就被送到附近的马当红桥十一哩中华公学就读,可惜好景不常,后来胡椒价格大跌,在血本无归之余,他们一家为另谋生计,只好搬离此地。胡椒行情起落对当时华人社会的冲击可能不小,无独有偶,我后来在张贵兴新版《猴杯》的自序《飞行的丛林》中就读到这样的叙述:“上个世纪50年代韩战爆发,胡椒价格飙涨,母亲在老家西南方栽了一座胡椒园。60年代椒价暴跌后,椒园荒草丛生,回到垦荒时期的山芭模样。”

8月7日这一天上午的行程都与李永平有关。我们用过早餐后,永平的二妹李淑华到旅馆与我们会面,搭乘游览车寻访永平少年时代的踪迹。第一站就来到古晋中学。学校的大门造型独特,怎么看都不像大门,水泥柱子像张开的蕉叶,左右各三叶,又像未完成的拱桥,中间却未相连。这个拱门2018年才落成,后来听蔡羽说,2008年年底学校发生大火,行政大楼与科学馆全毁,今天所见的楼房有的焕然一新,其实都是过去几年陆续重建的结果。

升上高中时,他却碰到学校改制的问题。他说:“我从中华第二中学初中部毕业之后,升学高中,但当时碰到学校改制为英校,校名也改成古晋中学,因为是英文学校,我刚才提到图书馆里的1000本书都被搬空了,古典文学、现代文学、三四十年代的文学都没有了。刚改制的古晋中学一本书都没有,连英文书也没有。”这是1960年代初的情形,今天当然不能同日而语。

印度街还有一条万福巷(Lorong Ban Hock),福建话(闽南语)拼音,巷名采繁体中文,写在绿色铁片上,钉在一家服饰店骑楼的外墙横梁上。我站在巷口的服装店往巷内望,巷子不深,似为后巷,有些房舍墙上绘有壁画,为马来西亚若干城市所常见。在《吉陵春秋》诸篇小说中,万福巷是主要场景,而且是个罪恶渊薮,搬演的是吉陵镇一出出的道德史,即李永平2003年在其自选集自序《文字因缘——〈 迌〉》中所说的,“那亘古永恒,原始赤裸的东方式因果报应”的故事。据《吉陵春秋》开卷第一篇《万福巷里》的叙事者回忆,“万福巷,原不叫这个名字”,而叫田鸡弄。“镇上首户曹家堂是这条巷子的业主,曹老太爷,嫌田鸡弄难听,便陈请县政府改成了万福巷,讨了个口采。”今天现实中所见的万福巷当然不是《吉陵春秋》中那条有棺材店、算命摊,而且处处娼寮的巷子了。

2019年8月6日至9日,我初访砂拉越的首府古晋,同行者还有黄英哲、李文卿、封德屏、张锦忠、高嘉谦、蔡宜妮及杨索等几位。8日这天清晨,在古晋文友林离和蔡羽的陪同下,我们自旅馆附近的码头搭乘小型汽艇,横渡砂拉越河。河面不宽,朝阳下的河水平静无痕,就像一匹巨大的灰色地毯,一直伸展到远处天边。

另一个值得一提的展品是保皇党号(The Royalist)的复制模型。1835年詹姆斯的父亲逝世,他继承一笔三万英镑的遗产,就以这笔钱购进一艘142吨的双桅帆船。1838年底保皇党号航抵新加坡,再从新加坡转往砂拉越。砂拉越原属文莱苏丹王国,詹姆斯抵达古晋后,被苏丹奥玛阿里(Omar Ali)待如上宾。詹姆斯此次并未久留,不久即返回新加坡。翌年,即1840年,砂拉越发生内乱,詹姆斯令保皇党号重返砂拉越,协助苏丹弭平叛乱,之后竟要胁苏丹承认他对砂拉越的统辖权,因此顺理成章成为第一任白人拉惹,打开往后百年的布洛克王朝,历经三朝,至太平洋战争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