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want to go home.”脸色苍白的孕妇有气无力地回。

白天的芽笼和夜晚的芽笼截然不同,一排排的店屋挂着形状各异,五颜六色的招牌光彩夺目,各式各样的美食如海鲜、田鸡粥等让人目不暇给。阿发经过一个卖榴梿的摊位,生意可好了。

夜幕低垂,德士转进热闹的芽笼,仿佛开进另一个时空。习惯开早班的阿发对霓虹闪烁的店屋既熟悉又陌生。

“来,Kopi两杯,Teh-C一杯。一共四块。”

“Ok!谢谢你呀!”挂了电话后,阿发开始吹起了口哨,心里美滋滋的。

支离破碎的画面在他的脑子闪过:孩子有孩子的路要走……记得要换个神台……什么时候一起吃大餐?

那一片Tiramisu

“我刚下班,有没有空来接我?”大女儿以撒娇的口吻问。

阿发从口袋掏出纸巾,递给孕妇。确保孕妇的呼吸平稳后,才开始启动车子,把孕妇送到她的住所。

“我也希望能中马票,买一个新的神台。我家的神台很旧了,漆都脱落了,脚架也不稳。”阿发啜了一口咖啡后说。

情同手足的三人高高举起杯子,如同托起自己的梦想。纵然没有绚丽的桃园供三人结义,四季如夏的岛国却拥有绿意盎然的马路,让他们创出一片天地。

“是呀。你们要好好读书,不要像Uncle,一大把年纪了还在开车。”阿发回答。坐在前座的年轻人回头看了同伴一眼。

嘟嘟嘟…… 嘟嘟嘟 ……

“也对,还是算了。”大女儿顿了一顿,说: “老爸,你开车也有30年了,什么时候退休呀?”

“你不要自己吓自己,快点去看医生。新闻不是说了,万一我们真的被隔离,会拿到补贴,也不用付租金。不要太担心啦。” 阿发尝试舒缓阿仔焦虑的情绪。

挂了电话,阿发再次把头低下,嘴唇微微地颤抖。

阿发打了好几次水,努力地清洗,但车里那带着酸味的恶臭仍久久没法消散。“糟了,就快换班了,得赶快去杂货店买清新剂才行。”

电话响了很久始终没有人接听,阿发落寞地挂了电话,并低下头;几秒后,他又拿起手机。

约10分钟后,阿发开始感到不耐烦。正当他考虑该不该离开时,女子急急忙忙地从酒店大门跑出来,手里多出一个蛋糕盒和一个文件夹。她一跳上车,连声道歉:“Uncle,对不起。Sorry, sorry。我来迟了。这个Tiramisu蛋糕给你,我在里头买的。”

“少来,下车前记得付钱就好了。”阿发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Uncle,你决定吧,我们无所谓。”男生非常爽快地回答。阿发脑子里立即浮现一个路线图,和三名青年沟通后,阿发往目的地前进。

“还没有,送你到新达城后,我再去吃饭。”阿发回。

“找我做什么?”阿发假装不耐烦地回答。

“是呀,好不容易等到这一天。其实我只希望她赶快找到一个好老公。女人嘛,找个好归宿很重要。”国明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到了文礼一带,阿发开到一个有盖接送点的组屋前,尝试叫醒男子。果真如阿发所预料,男子已昏昏入睡,一点反应也没有。

玩着玩着,小男孩感到有些困倦。“May, can sing a song for me ?”

“呵呵。记账,下次再给你。”大女儿扮了个鬼脸,拎着袋子,跳下车。

“一整天忙着开会和上课,一堆作业还没改,这几袋东西都是学生的作文。一直让你接送也不是办法,你说我该不该买一辆车?”大女儿说完后,忍不住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Ok,知道了,你快点去赚钱吧。”阿仔答。

“老爸,谢谢你来接我。”大女儿拎着好几袋东西笨拙地爬上后座。

马路两旁的雨树沿途伸展,金黄色的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间洒下。阳光如同大小不一的花瓣落在阿发的心上。

阿发看了酒店名称一眼,启动计价器。“Ok,好的。”一想到这趟路程最少能挣20多块,他的心里一阵窃喜。

德士找到自己的韵律,继续颠簸着。女雇主依旧低着头玩手机。

明媚的阳光显得异常刺眼,天空也蓝得让人无法呼吸。

阿发突然想起曾经很喜欢的福建歌曲《酒国英雄》:“明知自己无酒量,偏偏饮甲这呢凶……”

“好的,连booking fee也一起给。”大女儿很爽快地回答。

“这样啊!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有乘客投诉我呢。呵呵。”阿发笑得合不拢嘴,紧绷的身体顿时感到轻松许多。

“赚什么钱?今年新年生意不好,很多人可能不敢出门。Anyway,我今晚要拜天公,准备早点回家。”阿发忍不住向阿仔发牢骚:“我等一下打算去买湿纸巾,为徳士消消毒。找到的话,也帮你买一包。Ok 啦,先这样。”

阿发不好意思地收下钱,会心一笑,向女子挥手。后座的车门一关上,阿发忍不住瞄了那精致的蛋糕盒一眼。

挂了电话,阿发转进附近的停车场,把德士停好后,拿起手机拨打熟悉的号码。

“Uncle,你转进停车场后,在马路旁让我们下车。”戴鸭舌帽的男子开始解开安全带。“嗯,就这里,这里就可以了。”

“Uncle,请先送我到这个酒店,过后再去Suntec City。”女子含笑回答,将一张酒店名片递给阿发。

女雇主依然低着头玩手机。

停好车,阿发转过头调皮地向大女儿伸出手。“谢谢,14块半,看在你唱歌给我听的分上,算你十块就好。”

“你就收下吧。这是我的小小心意,谢谢你特地等我。Paiseh,浪费你的时间。”女子态度坚持,再次把蛋糕递给阿发。这样一来一回后,阿发最终小心翼翼地接过蛋糕盒,把它稳妥地放在前座。

阿发收下十块钱,把车停在一旁。一开始闲下来,他的肚子便咕咕直响,仿佛在为那漫长的等待打拍子。

一个衣冠不整的男子在路边上了阿发的车,男子一身酒气,醉眼迷离。他口齿不清地说:“Boon Lay Drive。”

阿发一路上尝试和男子聊天。“你还好吗?需不需要plastic bag?你千万不要睡着啊。你想去哪一个block?”

阿发受宠若惊,急忙把蛋糕盒推回去。“怎么好意思拿你的蛋糕?”

“好,要走哪一条路?”阿发转过脸问坐在前座的男生。那男生戴着黑色鸭舌帽,身穿蓝色衬衫和褐色七分裤。阿发的目光最终停在那双名牌运动鞋。

德士一路颠簸着。女雇主低着头看手机,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Boy 呀,不要顽皮。”

绿色瀑布

徳士缓缓地前进,但阿发却不知道究竟要开往哪里。

“这个蛋糕叫什么酥?”阿发一边开车,一边努力地回想。

“是吗?开车很辛苦hor?”坐在后座的一名青年插话。

绕开拥挤的高速公路,德士终于开到女儿工作的学校,阿发一眼就在接送点认出大女儿的身影。

“还没想好,本来想带她到以前pak tor的地方,但很多地方已经不见了。我还记得我们以前时常到英保良百货公司购物,也曾去国家剧场看凤飞飞表演……”

又是个生意惨淡的上午,兜兜转转几圈后,阿发终于在后港的组屋区载到三名青年。他们看似只有十六七岁,体格最健硕的那个坐前座,个子较弱小的另两个坐后座。

“Ok!一起huat 啊!”阿发打趣地回应。

“老爸,你吃饱了吗?”大女儿甜美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你嫌钱多呀?有钱倒不如叫taxi?况且开车很危险。你以为老爸很喜欢开车呀?”

德士开进酒店后,女子瞄了计价器一眼,取出钱包,将十块钱递给阿发,说:“Uncle,这个先给你,麻烦你等我十分钟。”

“不好。有不同的app以后,就没什么生意。大家都改坐私召车,像你们在路边搭德士的越来越少见。”

或许是迫不及待地想大快朵颐,或一心想赶往某个KTV大展歌喉,好些行人没等绿人的指示,便成群地乱过马路。车子和行人熙来攘往,阿发自觉地放慢车速。

玻璃杯相互碰撞,溢出三人爽朗的笑声。

车顶的灯在黑暗中散发出光芒,如同他殷殷期待的心情。

回司机座位后,阿发心想: “今天真倒霉,得去四马路拜拜观音才行。”

忙了整个上午后,阿发饿得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他打算到对街的咖啡店吃饭时,一名身穿套装的中年女子从前方的公寓走出来,挥手示意让阿发停下。

徳士一停下,三个青年身手敏捷地开了车门,急速跳下车后拔腿就跑,宛如三支离弦的箭唰地朝三个不同的方向飞去。

“Hello,请问是Mr. Lim 吗?我是Jessie,从公司打来的。你有空的时候可以来公司一趟吗?”

“已经下午两点半,老婆应该刚忙完家务事。”阿发一心想着给老婆一点惊喜,开心地朝回家的方向奔去。

“喂,老婆啊,今天不回家吃饭了。国明发生意外,走了,我得去他的丧礼。”他顿了一会儿,说: “对了,神台改天再买吧,我得交白金。”

三支离弦的箭

阿发还是坚持孕妇把40元收下。孕妇下车后,阿发习惯性地看了看表。天啊,高峰时段快过了,他还得清洗车子。看来今天没戏了。

“我今天没有开车,发烧了。你说会不会是冠状病毒?”阿仔一边咳嗽一边回答。

小男孩随即松开手,要和女佣玩“石头、剪刀、布”。玩的过程中,女佣不时扮鬼脸,逗得小男孩捧腹大笑。

徳士缓缓地停下后,女子开门从容地上车,一阵清新的香水味扑鼻而来。“请问你要去哪里?”阿发礼貌地问。

盒子十分精致,看来里头的蛋糕应该不便宜。

阿发把水瓶和钱袋放好,调整座椅和望后镜;随后系上安全带,熟练地启动引擎,缓缓地驶出停车场。

“耶!谢谢老爸!一会儿见。”

破口大骂后,阿发知道生气也无济于事,只好无奈地把车门一一关上。

“对了,你和老妈礼拜六不是庆祝结婚周年吗?准备去哪里?” 大女儿不禁多管闲事起来。

“阿仔呀!晚一点有没有空喝咖啡?”阿发乘午休时拨电话给哥们儿,约大家一起喝咖啡。

阿发和女子沿途继续谈天说地,抵达目的地后,女子将车费连同小费塞给阿发,下车前不忘提醒阿发赶紧去吃午餐。

过了许久,阿发启动引擎,把德士开出了停车场。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并紧紧地握着方向盘,如同握紧自己的宿命。

阿发看到女儿的倦容,不禁问:“今天工作忙吗?”

“喂!不要跑!”阿发大叫一声后,解开安全带,急忙跳下车。然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三个青年远去的背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气得脖子露青筋,感觉所有的血液顿时涌上大脑。

话匣打开,女子和阿发开始天南地北地聊起来。阿发得知这个女子在跨国公司担任区域经理,她父亲生前也是德士司机,含辛茹苦地养活一家五口。

醉人的芽笼

“国明,你的女儿快大学毕业了吧!真好,可以享清福了。”阿仔一边说,一边狼吞虎咽。吞下最后一口饭后,阿仔把碟子推到一旁。

“啊,我知道,当时黄顶德士很普遍。你的爸爸很拼命呀,一个人养活全家。那时开车还能赚到钱,现在开taxi呀,tan boh jiak。”阿发忍不住说了一句福建话。

“是呀!他当时开的是Yellow Top。我对那黄色和黑色的车身印象非常深刻。”

到了目的地后,孕妇塞给阿发一张蓝色的钞票,坚持要阿发收下。“Too much. Only ten dollars.”阿发赶紧从胸前的口袋掏出40元。

一起Huat ah!

“Uncle,我们去Kim Tian Road。”

“就知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15分钟后在lobby等我。”

“Ah boy, don't pull my hair.”女佣一边紧抱胖乎乎的小男孩,一边试图推掉小男孩的手。

“这么浪漫?!噢噢耶耶,爱你在心口难开,我不知应该说些什么,噢噢,爱你在心口难开……”大女儿开始调侃父亲,并高唱凤飞飞的歌曲。父女俩随后笑成一团。

早上5点15分,空气里弥漫着树叶的味道。幸福的宁静于组屋区的脉搏流淌着,流进城市人的梦境,只有几户人家的灯稀疏地亮着。露天停车场没有一丝动静,对面的游乐场则传来两只流浪猫互相挑衅的叫声。

阿发开德士开了30多年,靠一分微薄的薪水把三个女儿拉扯大。三个女儿当中,大女儿最依赖阿发,从小到大,不管是上学或者上班,都靠阿发接送。阿发仿佛成了大女儿的专属司机,随传随到,也难怪人家说孩子是来讨债的。

爱你在心口难开

“那就谢了,下次我请。”阿发右手拿起杯子,左手轻拍国明的肩膀。

阿发赶紧摇下车窗,把德士开进附近停车场,阿发用有限的英语尝试和马来妇女沟通:“Are you ok?”

“So sorry, uncle. ”孕妇虚弱地回答。她抬起头,额头满是汗珠,眼神充满歉意。

“你还是赶紧买一个新的吧。干我们这一行,拜神很重要的,得求大伯公保佑我们出入平安。”国明的语气随着话题转换变得严肃。

“Uncle, so sorry. Could you please stop the car ?”语音刚落,孕妇便开始呕吐。一阵恶臭迅速在车里散开,呕吐物一波接着一波地肆意流泻,如同气势磅礴的瀑布。

“It's ok, uncle. I am so sorry for dirtying your car. Please keep it.”

“没有啦,你的record这么好,怎么可能有乘客complain你。就这样啊,你今天或者明天方便的时候到公司前台取水果篮,ok?”

出发

“It's ok. Want to go see doctor ?”阿发贴心地问。

“原来你爸爸也是德士司机?”

亲如骨肉

“这种事情急不来。孩子有孩子的命,他们有自己的路要走。”阿发想到家中的三个千金,若有所思地说。

阿发摸了摸胸前的口袋,苦恼万分: “天呀,今天才赚30块,租金还没着落呢。”手机铃声打断他的思绪。“阿仔呀,什么事?什么?怎么会这样?Ok,七点见。”

“等你们中马票再请我吃大餐。”国明笑眯眯地说。

男子对阿发一连串的问题毫不理会,没一会儿就开始打起呼噜来。阿发心里嘀咕:“糟糕,待会儿恐怕很难叫醒他。”

“是呀,除了拜大伯公,也不要忘记拜财神哦!”一向调皮的阿仔忍不住打岔,举起杯子向两个兄弟示意。“来来来,这个拜六我们一起huat 啊!”

车子平稳地前进着,过了几分钟, 女子贴心地问阿发:“Uncle,你吃饱了吗?”

阿发只好无奈地把德士开到最近的警察局。他一边开车,一边哼唱那段熟悉的旋律:“醉后来好好走入梦中,明日醒来犹原是一尾活龙……”

“真羡慕你们呀,孩子都这么大了。我的孩子还在念中学呢…… ”阿仔的语音未落,咖啡嫂已小心翼翼地把端着的托盘放在桌上。

阿发急忙把德士开到附近的添油站。跳出车后,赶紧从后车厢取出水桶。接水后,阿发屏住呼吸,开始冲洗汽车毯。绿色的呕吐物如被搅拌过的蔬菜,里头还夹杂未消化的米饭,孕妇之前应该是吃了泰式绿咖喱。

约20分钟后,德士开进Kim Tian Road。

一篮子的谢意

回家

“Uncle,今天生意好吗?”男生尝试和阿发聊天。

“不是啦,Mr. Lim。有一个马来孕妇和她的老公来到公司,带了水果篮说要送给你。那男的说要谢谢你那天送他的老婆回家。他们还写了一封感谢信到英文报,那封信今天登了,信里注明你的车牌号码。他们拜托我们把水果篮和剪报交给你。”

冠状病毒

女佣开始哼唱一首阿发听不懂的童谣。抑扬顿挫的旋律如河水潺潺流动,温柔地缠绕着小男孩的意识。不知不觉,原本活泼乱跳的小男孩在女佣的怀里睡着了。

不久,德士开进条熟悉的马路,转入露天停车场,一栋栋组屋环绕着宽敞的停车场,耐心守候着居民的归来。这一带组屋的屋龄已有约40年,这么大的停车场已经很少见。

午后的阳光映照着他们古铜色的脸颊,显得格外温煦。

“退休?再说吧!老爸以前是开起重机的,现在开德士还算比较轻松。哎呀,不要一直问我什么时候退休。快,打电话给老妈,问她今天有没有煮晚餐,需不需要我们打包?”阿发开始转移话题。

“我来,我来,不要跟我抢。”国明急忙从腰包里掏出两张紫色的钞票,递给咖啡嫂。

“什么事情?我是不是中complain?!”阿发眉头深锁,努力回想这几天所载过的乘客,猜测哪一个最有可能投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