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令你胸口承载着千斤巨石,呼吸困难。这是梦吗?你挣扎着对自己说醒来吧。你勉强睁开眼就发现蓝色鹦鹉正振翅拍打你的床头,用四种语言聒噪着:“醒了,醒了!”你心中满满都是对老搭档的感激,并安慰自己婆罗洲森林蒙难记只不过是梦魇,没错,梦魇而已。真实世界美妙又荒谬,鹦鹉喋喋不休地告诉你北极熊在夜间跳水秀上扭伤了脚趾,倭河马替它演出却被观众丢了臭鸡蛋;东园的熊猫生育力不如人意,雌雄便被关在一处,24小时强制性观看熊猫造爱的情色片。你哑然失笑,发现鹦鹉也有可爱之处。你都忘记自己上次做爱是猴年马月,约会对象不固定,强暴事件也时有发生。但你挺骄傲,米亚斯的孕期几乎媲美人类,每胎一仔,优生优育。你笑着说我们被关在动物园就是因为我们稀有。

你伤势不轻,但也不至于丧命,只是烧伤感染引起了高热。你口干舌燥,很想喝一点水并噬几口细嫩的棕榈树幼芽。你无事可做,只能胡思乱想着日间动物园属于你的那块领地,猜度着你的邻居们:山魈还在撅着它粉红色的屁股示人,别过那张奇异的充满南洋色彩与咒符的脸;黑猩猩依然迎合着人类对动物也能使用工具的想象,拿着细枝条蘸口水黏捕蚂蚁;狒狒成群结队地在假山上表演求爱,后臀惊艳好似盛放一团烈火;至于那些棉花猴黑面猴,嘿,它们身材轻盈擅攀爬,脸庞可真丑!你时常都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因为你最爱独来独往,从不迎合观众,亦不在乎动物排名,闲暇时分就蹲坐在树杈上思考。

你心情糟透了,黑色大脸上满是痛苦。天性驱使你想要前臂向上伸,在空气中挥舞,紧紧握住什么才能内心宁静。你张大嘴巴挣扎着发出哀鸣,多么思念那只聒噪的鹦鹉,你说请叫得再大声一点罢,好让我真以为博物学家的谋杀只是一场噩梦。而你终于明白自己很难再醒来了。你真切地感受到了解剖刀划过喉咙的瞬间,铁器的冰冷和血液的沸腾。

缓缓地穿过一排排红色黄色的赫蕉属花丛,你乘坐着一辆有点滑稽的敞篷小火车驶来了。火车头是一只卡通化的美洲狮的脸,车灯亮起黄绿的是眼睛,车身绘黑白斑马条纹。你神气地坐在第一排,就在那个戴米色鸭舌帽肤色棕黑的男性司机后面,视野十分开阔。随后的几排分别坐着慵懒的亚洲白虎,嗜睡的印度花豹,永远咧嘴微笑的马来貘,还有浑身泥巴背负犀鸟的白犀牛……最后一排上的北极熊已经很老了,呵,26岁了,皮毛肮脏呈墨绿色,此时它觉得天气炎热,巴不得火车快点从东边日间动物园抵达西边夜间动物园,表演结束后钻进空调房洗个冷水澡。

红灿灿的阳光被错落交织的树冠所阻挡,却又好似无处不曾渗透,斑驳的树影下有一些散乱的人迹。闯入者到来的第三天,十几个惊慌失措的土著人躲进了密林。他们昼伏夜出,行踪神秘,却还是在夜间觅食后留下了繁杂的脚印和篝火痕迹。某日,闯入者——那个彬彬有礼的博物学家曾弯腰凝视,良久抬头并未发现你彼时的藏匿与窥探,只是冷静地对着天空说这是土著人祭祀与舞蹈的证据。此时,你侧耳倾听,阔嘴鸟在歌唱,依然是你熟悉的森林之音。而当放肆的脚步声再次由远及近,有人毫无掩饰地说最好伐倒那棵树,你突然平生首次感到了死亡的恐惧。

你即将死去的那一瞬,你清醒地看见了就在此刻此地,有一座乏味的日间动物园。黄昏时分,每一只明星动物都将坐上狮面斑马身的小火车,穿过艳丽繁茂的赫蕉属植物丛,开往那暗黑且诱惑的夜间动物园。头顶上白头鹮鹳成群,自由地飞舞。夕阳柔美,每一片细小的树叶都金光明媚。你闻到耳侧深绿苔藓带着泥土的腥气,它丰厚的触感提醒着你此刻还有意识,但已渐渐模糊。

黄昏时分,每一只明星动物都将坐上狮面斑马身的小火车,穿过艳丽繁茂的赫蕉属植物丛,开往那暗黑且诱惑的夜间动物园……

然而,今天蓝色鹦鹉的诅咒声量似乎过高,抑或是台下有架人类的愚蠢相机没有关闭闪光灯就对准了你的眼睛,咔嚓,你失足掉进了火堆里,眼睛一闭昏了过去。你再次醒来时躺在动物园医院里,洁白的绷带衬托得你似一名虔诚的信徒。你假意闭上眼,隐约记得有很遥远的惊呼声,还有头顶树冠上那几只白头鹮鹳慌乱的呱呱之声。你再睁眼,试图移动一下身体,立刻发觉臀部撕心裂肺地疼。医生们无视你的存在,高声地讨论说应该让你休息,新皮肤长出来需要时间。你听了就想这主意也不赖,恍惚间还看见那火车第一排空荡荡,依然为你而留。

你心一沉就几乎要从病床上坐起,但那些紧紧缠绕的绷带禁锢了你。医院里日夜都开着白炽灯,你的时间观念在逐渐丧失,甚至搞乱了睡眠和饮食的节奏。此刻护士小姐温柔地坐在你床前,肩头落着那只蓝色鹦鹉,她拿来银色小勺慈爱地喂你吃榴梿,你也很配合地想原来你曾以为俗世生活的枯燥烦闷,换个角度看也并非不美妙。譬如日间动物园你那片领地种满了榴梿树和矮小灌木,为谨防你逃跑,人类还营造了一圈深深的溪流,内里养金鱼。时间一久他们就自嘲多虑了,因为自从你学会了思考就忘记攀爬,更无所谓逃离。你是动物园灵长类里最清高的,只因科学研究证实你和人类拥有96.4%的共同DNA。你终日无视那些围观者,动也不动。他们时常都被你蒙骗,惊叹你的柔韧性原来那么好,双臂几多长,还可以屁股向上、拿头来倒立。你抬头呲牙一笑,人们才发觉你只不过长臂下垂至地面稳稳坐着,毛发那么长从肩头披下盖住了手与脚,脑袋和屁股一样秃且黑,分不清彼此。

正说着医生就来了,低头在本子上刷刷地记录,专注的表情使你心安。他对护士说你依然需要睡眠,可以令你忘记伤痛获得新生。你听着这话就顺势觉得眼前飘黑,体温渐渐上升,眼皮一沉仿佛面前有黑色巨象,遮蔽了所有视线和光亮。

你舔舔嘴唇,榴梿吃到饱就很渴睡。意识模糊前,你还在嗫嚅地问人类为何需要动物园,日间不够耍还要游夜间。有人在你耳畔高声地回答:“捉住它,我需要它的毛皮和骨骼!”你感到身体异样地震动,睁眼就惊见那几个迪雅克人在闯入者的指挥下奋力摇撼树干,还有一个手持长矛爬上来要拖你下去。你被激怒了,一把抓紧长矛就势咬住对方的胳膊,以齿疯狂地撕裂他的肌肉。闯入者再次对你射击,你一激灵就跃起。眼下最明智的无非快速且无声地在树梢间溜走,以黑暗为庇护远离困境。山上滚落的巨石棱角锋利,铺散在林间,那些蜿蜒缠绕的藤类植物足以替你阻挡追捕者的脚步。

而平静生活并未持久。

你果然来了。wa

闯入者后退了几步却不肯走远,身旁蹿出几个半裸的迪雅克人,他们手持长矛和砍刀围拢一处将其护在中间,闯入者得以片刻喘息,断然举起那杆直挺挺的东西,但听得砰砰两声,你眼前一黑,险些要从树顶跌下去。

但不能够,你跃起就感到天旋地转,只能落回枝桠间。你对自己说这也许是一场梦,梦外真实的火伤引起了梦中虚拟的疼痛。但你又清醒地知道梦中的砰砰巨响就是你眼下不能动弹的原因,你的右腿悬垂无法着力,左臂也几乎断了,只能勉强以右臂的力量钩住树枝,嘴里发出威胁敌人的咆哮声。所幸他们抢回伤者就放弃了进攻,脚步声和地面植物折断的清脆音远去了,交谈声也终止了。大树蛙和红冠鹧鸪悄悄返回栖居,月色慢慢褪去,朝阳喷薄欲出。你有伤口在流血,嗜腥的蚂蚁正爬上你的脚背。你祷告着万能的阳光可以如每日烘干你身上露水般治愈你的伤,你思念着那条在山脚下突然河道变窄的溪流,并口渴。你突然忆起近日丛林中常有同伴失踪。你也确实听到过一些奇特的声响,瞥见过几条陌生的人影,但这里是19世纪,广博慈怀的婆罗洲原始森林很快便将这些异样吞没。

黄昏时分,白头鹮鹳成群结队地向西飞。它们轻盈且自信地落在另一个园子高大的热带乔木树冠上,优雅地收拢起几乎遮蔽了落日的翅膀,埋头以橙黄色的喙梳理起自己的羽毛。还有几只并没有忘记衔来树枝,在树冠上跳跃着,憧憬着一个永久的居所。呱呱,来了,一只白头鹮鹳笑着。于是,它们全都直起裸而无羽的长颈,哨兵检阅般立正在枝头,等待那场每日夜幕低垂时都将上演的好戏。

你恨那些出馊主意的人类。

你烦躁不安,解剖刀已经接近你的喉咙。你流下了不轻易的眼泪,眼神饱含着愤怒。你狠狠地咒骂着眼前这个名为Alfred Russel Wallace的博物学家,他脸上永远都是副无辜的求知模样,干掉你之前,还虔诚地丈量过你身体的每一项尺寸。他天真地凝视着你血肉淋漓的躯体,笔下玄妙可以生花,他在将这个濒死的婆罗洲红毛猩猩永远地留在素描本里,招招式式都在还原一只在林间悠游自在的生物。他内心狂喜,历史尚待开始。他画着画着,眼前丰裕的婆罗洲森林轰然倾倒,殖民地的倦怠和热带的慵懒幻化出一个摩登的都市——所谓殖民,即是断裂。

夜色渐渐笼罩上来,震耳欲聋的音乐突然响起,有人透过扩音器跟随鼓点节奏高喊着Ladies and Gentlemen(女士们,先生们),十来只栗鸮便满场飞舞。一旦雷鸣般的掌声和口哨声传来,此时身在幕后的你便知道马上会有人给你一根香蕉,待你囫囵吞枣地吃完,那人就要狠狠地拧一把你的屁股催你上场。你始终是狮脸斑马身火车的乘客中第一个出场的,你的搭档是一只聒噪毒舌的蓝色鹦鹉,会四种人类的语言。你负责跳火圈,鹦鹉便用四种语言轮番喊着:“掉下去了,就要掉下去了!”你从没失手过,钻过熊熊烈火,能再得一根香蕉。你看着鹦鹉吃几粒坚果,便总是愤愤然想起百多年前有位博物学家曾认为你生性喜食鸟蛋。

此刻月色正明,更衬得密林暗且神秘,黄蜂与蜥蜴正在小憩,只有色彩斑斓屁股闪亮的甲虫嗡嗡飞舞。你惬意地睡在以树叶和枝条营筑的温暖巢穴里。忽然,丛林中的大树蛙纷纷跳开,红冠鹧鸪猛然惊醒,扑楞着翅膀躲避。由远及近,传来杂沓又掩饰的脚步声,地表植物被折断了。你听见有人类在低低地交谈,便好奇地从茂密的枝叶间向下窥探。月色笼罩下有一个森林的闯入者,他手里正举着一杆直挺挺的东西,对准你的是一个黑洞。你感到被冒犯,学着雌性同类的自卫行为,发出唬唬的号叫声,愤怒地折下树枝和带刺的野果,拼命向他掷去。

你枯干的眼珠终于开始转动并流了几滴泪,你醒来发觉自己其实还是在病床上,蓝色鹦鹉正在啄食你的肚皮,仿佛你是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你回想梦境,嘲笑起博物学家的妄自尊大:婆罗洲红毛猩猩取代了米亚斯,他以科学的名义,强行割裂了你与故土几千万年的联系,你被粗暴地拉进现代分类系统中,置于帝国的心理地图之上。

而你终于还是抵制不住梦的诱惑,明晃晃的解剖刀已经穿过肚腹直逼你的胸膛。你挣扎着要醒来,并呼唤着鹦鹉鹦鹉请你再吵闹一点罢。可谁能阻挡体温骤升带来的躁动和昏迷呢?在现代的病床上你是沉睡的,在百多年前另一个简陋的手术台上,你是如此的清醒。如今你只能极力劝说自己屠杀不过是梦,动物园的囚禁才是真实宜人的,原来苟且度日果然好过热烈的死亡。

慢着,那闪着寒光的东西是什么?你努力张开眼,感受到了尾椎被摔断的刺痛。此时你被缚,无力地仰卧在湿润的泥土上,身旁颓然倒地的是那株刚被伐的不高也不矮的树。你掌心飞过一只巨翅马来绿蝶,你目光追随它的去向就看见那把锋利耀眼的东西。那个闯入者——博物学家,其胡须在双颊密生又覆满下巴。他对你说,成熟个体具雄性生殖器官,身高四英尺六英寸,手臂延展可达七英尺五英寸,脸颊宽度11.5英寸,和前面九只米亚斯都一样,不如称你为婆罗洲红毛猩猩,学名Pongo pygmaeus。

如今你想得累了就渐渐滑进睡眠。梦里,你向东走即观苍海,向西走便有河流啜饮。你闻到熟悉的沼泽与森林的气息,雨季即将结束,兰花盛放,皎洁的月亮升起来,无所谓满与亏。热带雨林绵延且幽谧,耳畔沙沙声响只因你以过长的手臂和短小的双腿在枝桠间略微倾斜着摆荡,自由穿梭。这里是你的乐园,你没有天敌,从不知何为恐惧。唯一敢招惹你的只有自不量力的鳄鱼和巨蟒。你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掰开前者的嘴巴将其喉咙撕碎,你强壮的手指和尖利的牙齿足可以使后者窒息。你热爱那些尚未成熟的酸涩的果实,还能轻易剥开榴梿满是尖刺的外壳。土著的迪雅克人和马来人称你为米亚斯(Mias),无人胆敢阻止你攀爬上他们的果树肆意挥霍。

自从西边的夜间动物园开张,你就不再能专注于静谧的夜晚和甜美睡眠。落日时分,游客们告别东园意犹未尽,打着哈欠互相推挤着奔向西园,不出几日就纷纷投诉夜间动物院有悖于商业规则,人类花钱不为看动物睡觉,并且在夜间表演秀上,那只米色的浣熊表演算术题从没答对过。你相信大抵是经费不足之缘故,为了盈利,夜间动物园只好借用日间动物园的资源。于是你和同僚们总要在黄昏时分被强行拉上火车,向西走,开进隔壁夜间动物园。自此每夜你都得跳火圈,和搭档毒舌鹦鹉好似恋人般在烈火中共求永生,尽管一下场它就嘲笑你秃头又秃屁。

你此时心里十分懊恼,只为当初好奇的一瞥如今就要赔上性命。世上有多少种残忍,就对应了多少种愚蠢的博物学家。那锋利的东西正从你的脚趾剖起。你的皮毛此时正新鲜,轻易就可完整地剥下来,泡制在烈性酒中不腐烂。在沸水中,你洁白的骨骼将与血肉分离,最终拼图一般搭建成优美的骨架,以昂贵的价格拍卖。百年之后,在世界知名的欧洲某国自然史博物馆里,你将分别以皮毛和骨骼获得双重永生,和一具单薄的无名人类骨架摆在一起。后者显然不如你令人向往。你面部的皮毛上镶有廉价深褐色玻璃球是为双眼,你的头骨即为人类想象的依托,那空洞的眼眶中是彼时充满诱惑的婆罗洲,有无法穿越的森林和被洪水淹没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