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在讨论丧事的细节,尤其是下葬的部分。继母的前夫死于一次工伤事故,下葬的是双穴墓,也就是一个墓碑下留有两个骨灰盒的位置。所以从经济或现实的考量,继母将会和她的前夫安葬在一起。那就牵扯到前夫家人。说到继母的为人好,又是一证,她虽然改嫁多年,仍和前夫家人保持着良好的互动,每年也仍去清明扫墓。所以前夫家人非常欢迎合葬的安排,积极配合行动。这边火葬场举行火化仪式,那边墓地就准备打开,迎接新的骨灰盒。仿佛是继母的再一次出嫁。
童年的小巷,昏暗的楼梯,墙上的石灰剥落得更多。这场景好像演习了很多遍,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他走上三楼,大门敞开着,里面人头攒动。白发苍苍的脸慢慢转向他。老爸。
火葬场各路亲戚齐集,有血缘的、没血缘的,认识的、不认识的,最近见面的、几十年没见面的,济济一堂。继母有个哥哥,平日对她关照有加,常常拿自己的私房钱补贴她看病,今天神色淡然,没见落泪,倒不时滑手机浏览新闻;有几个非亲非故的,催泪的哀乐一响起,立刻眼泪鼻涕一大把。还有人是为了一种使命,站在这里,比如他。
妈妈去世的那晚,那个总和他眉来眼去的女同学,陪他在课室坐了整晚。第二天一早他搭船回家奔丧。再回校时,女同学成了女朋友,大学毕业后随他一同回城工作。妈妈去世没几年,他没想到爸爸就续弦了。爸爸说,刚好有相熟的人介绍,比我年轻得多,这样老的时候有个人照顾。
原本这里是赏梅胜地,渐渐扩张的墓地侵吞了越来越大片的山地。每到冬季,梅花仍是开得烂漫,但洁白的花瓣仿佛掺了一些惨淡。
想不到今日,在继母灵堂不由自主发出笑声的人竟是自己。小时候的伙伴来看望他,顺便祭拜。上香过后,和他站在一旁聊天,说到小时候一起去钓鱼,怕传说中的水鬼把自己拖下水,他想了个办法,把自己用一根绳子拴在树干上。他回忆往事,不由得哈哈大笑,停不下来,直到大家的目光转向他,他才意识到,那肆无忌惮的笑声竟是自己发出的。要做一个令人憎恶的人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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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上,他舒了一口气,接下来的事好像都不是自己所能安排的。但还有什么如鲠在喉,是那半句吞下去的话:是的,母亲去世了……不过那是继母……
他向空姐要了一杯冰水,把那半句话咽了下去,还打了一个响嗝,引来邻座的侧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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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早餐,队伍就集结出发了,在悲哀的音乐声中,绕着居民小区走一圈。走到街角,有人交代,摔碗!他连忙把手中捧着的碗连同米饭,狠狠地摔到地上,瓷碗粉身碎骨,洁白的米饭兀自一团在地上打滚。
继母抗癌多年,他最后一次见她,是去年冬天,下着雪,坐同学的车去偏远的医院。医院停车难,他怕耽搁同学时间,只在继母病房坐了一会儿,吃了一点继母准备的水果,就匆匆告别了。继母的样子看起来有几分落寞,但是也不多诉说病情。只说多活一天,就是赚多一天。告别的时候,继母照例轻轻地拍一拍他的肩膀。他问继母,钱收到了吗?她说收到两万了。谢谢。他寄了三万,明白是老爸扣下一万。他也不多问,爸爸或许有其他的用处。
他发现从衣柜里找出黑衣比什么都容易,一套、两套、三套。订机票不容易,当天下午的飞机票,票价翻倍。去公司请假有点难以启齿。为什么突然请假?还有很多工作啊……母亲去世了?节哀啊……哦……请多保重……
降落机场已是午夜,异父异母的弟弟来接。他拍一拍弟弟的肩膀,好像胖了嘛。弟弟一笑:中年发福咯。坐车回家,一路讲些丧葬的一条龙服务,效率如何高。弟弟把行李送去酒店,他下了车,一个人拐进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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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下头去。
继母和爸爸生活的日子,慢慢超过了生母和爸爸的日子。在需要填资料的时候,母亲这一栏,他的第一反应仍是填上自己妈妈的名字。有一回做身体检查,问起家族病史,医生不经意地问起,妈妈过世的原因。那一刻,一种惶恐突袭心头,他开始闪烁其词,不知如何作答,哦哦,是一次意外……是车祸……看他不知所措的样子,女医生连忙道歉,真抱歉,你不必回答。不必。
老爸对着遗像在念叨:来看你了。这么远的地方都回来了。你平日待孩子们不薄,他们对你也好啊……过年的时候,儿子从国外带给我们红包。你问我,你拿多少?我说1000,你呢?你说400,你说也要多一些。第二年,就变成500咯!
如果,如果是生母,他是不是就会问清楚钱的用处,他是不是还会寄更多钱?他摇一摇头,不要想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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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房间多了一张遗像。他发现,妈妈的相片不知何时,被翻转过去面壁了。趁着人少的时候,他悄悄把妈妈的照片搬去老爸的房间,放在电视机的旁边。这样,爸爸看电视的时候,顺便也可以多看看妈妈。
大巴载着人们,开向火葬场。
以前饭桌上,老爸和继母打嘴仗的时候,他会故意偏向继母,帮腔几句。老爸并不介意,他却有一丝背叛妈妈的歉意。弟弟嘿嘿傻笑,只顾埋头吃卤牛肉。继母曾让他出差的时候,带一个小巧的女士表,当然最后是当做礼物送的。只是到了晚上,他在床上翻来翻去睡不着的时候,妈妈的照片似乎在墙上望着他,微微笑。
本来住家里的女友已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现在来了真正的女主人,婆媳尚且相处不易,何况是新婚的婆婆和未过门的儿媳,总觉得几分尴尬,女友就搬去工厂宿舍住了。
等弟弟捧了骨灰盒出来,弟弟说盒子还是烧烧的。赶紧有人张罗着撑伞,不让阳光照着骨灰盒。大家又坐上巴士,花圈带路,来到墓地。
他那时老出差,几个月下来,女友略显生疏。直到有一晚,他出差回来,敲敲宿舍黑漆漆的窗,想给她一个惊喜。开门的却是一个男同事,他转身走进黑夜。他更频繁地出差,直至有一天,他向公司要求去国外的办事处。从此他几年才回一次家乡。
黑白围墙上有梅花窗,人们喜欢从里面探出来拍照。妈妈也有一张这样的照片,照片花边的四方框,也像窗棂一样,围住了妈妈的笑脸。
灵堂原来也有笑声。曾经他多么憎恶在妈妈的灵堂上,一群围拢低声说话的亲戚,突然爆发出一阵母鸡般的咯咯笑声。是他的大舅妈,最能说会道的那个,一时他觉得她的嘴脸如此丑恶,小时候抱他哄他的样子如此虚伪。以至于很多年后,他一看见她,就回想起咯咯笑声。
第二天天还没亮,就起身。仍是白纱线挂脖子,手臂上别黑臂章。表嫂暗暗交代,在黑臂章后头,用针穿了黑线,悄悄挂着。说是能断晦气,不让晦气跟回家。
他只记得有一回,老爸不知为了什么事,气得离家出走了,其实也就是半夜了还不回家,据说是老爸觉得继母有一件事做得不公允,让他受委屈了。可是他却不记得究竟是什么事了。是把好菜留给弟弟吃了,还是没有给他准备回校过冬的衣服?他并不太介意。
阿弟在整理继母的衣服,翻箱倒柜,说是要循例烧给继母,顿时半个房间空了。老爸不由得叹气,就得理得这么干净吗?不能留个念想吗?
有一回天气热,小孩贪凉爱睡地上,铺两张席子,一张叠着另一张,弟弟躺在突起的边界上。继母过来,立刻提高嗓门,这样怎么睡?重新铺设席子。他有几分羞惭,仿佛在欺负弟弟。
妈妈曾牵着他的小手,带他来看梅花。这里有一株据说是唐朝时候的梅树,被石栏围着,不得靠近,树形优美。游客都是为它而来,却总也不开花,像一幅永恒的黑白水墨画。
人人都说,继母是个良善的好人。你看,她连过世的日子都不麻烦人。正是学校假期,孩子们都放假了;是个星期六,大家都休息在家,不用请假;早上八点过世,亲人们都睡醒了。她选择了此日此时告别人世,仿佛连他也考虑到了。知道他下午有个难办的工作,于是早上来了电话,催他上机,摆脱那个难缠的客户。
妈妈留给他的遗物,是一个瑞士浪琴表,金色的表带,原本留给未来的儿媳,但儿媳已是未来时态,表却成了过去时态。走不动了,问过修表的店,说是古董表,找不到匹配的零件。
回想和继母的相处,好像从没有发生龃龉。一来,自己已长大成人,对继母没有什么要求和企盼;二来,家人的性格都属于温顺型,即使有什么矛盾,也很难发生激烈的争吵。
第二天早上,写着老爸名字的花圈补上了。老爸的呼吸平顺了,但仍抱怨:这些人哪,起初连念经都不要。弟弟在一旁嘀咕,妈妈自己说,一切从简。老爸嘴角带着一丝揶揄,一切从简?那街坊邻居怎么知道你妈走了?要我一家家去通报吗?不把事情办了,能心安吗?
原来埋葬的记忆并不会消失,只要轻轻一挖, 心底的根立刻抽枝发芽,一夜间能长成一株张牙舞爪的植物新品种 ,满树枝桠。
老爸趁着失眠的夜,慢慢踱到楼下,查看门口排列的花圈。花圈们挤挤挨挨着,老爸仔细地读上面的字,点点头。走了一圈,突然醒悟过来,呼吸急促,为什么没有我的名字?我的花圈呢?应该排在第一个的。这些人真不会办事,真不可靠啊。
他拍拍阿弟的背,别急,你还会常回这个家。慢慢收拾。弟弟转身看他,眼光又回到当年,小萝卜跟在大哥哥后面,满心得意,别人家都是独生子女,自己有个高大的哥哥,就盼他放假回家,骑着脚踏车去大朋友家串门子,听他们讲些听不懂的秘密。
电话在意料中,虽然迟疑了多年,这个声音终于传来:告别的时候到了。
根据表嫂的交代,没有血缘关系的,不能去靠近墓地,所以就远远站着,躲在夏日当头的阴凉之处,听乐队尽责地奏乐。
桌上围着黑纱的照片里,继母尚年轻,就像当年嫁入他家门,带着年幼的弟弟。那一天,晚餐有一道著名卤味店的五香牛肉,从此成为弟弟最爱吃的菜。当然他也爱吃,城里的人每个都爱吃,不由自主地想去排队买五香牛肉。城里一度传说,那家卤味店除了用五香调味,还加了罂粟壳,牛肉才会这般异香扑鼻,让人吃上了瘾。
到了火葬场里,才知世界上每分每秒都有人去世,不同的家族有不同的风范。有的披麻戴孝,有的便装出行,都接受了现实,拿号码等待使用大厅,举办追悼仪式。
这一回,他全身皆黑的坐上回家的飞机。
小巷搭了棚子,灯火通明,诵经声此起彼伏。他走近了,老太太们慢慢低垂的脑袋抬起来,提高了声调: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念经的老太太一个都不认识,这就是一条龙服务吧。
小巷搭了棚子,灯火通明,诵经声此起彼伏。他走近了,老太太们慢慢低垂的脑袋抬起来,提高了声调: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他已经不太记得当年妈妈的葬礼,因为全是长辈在安排,他躲在角落,假装没事。直到一向亲近的舅舅从外地赶回来,一进门搂住他的肩膀,他不由自主脚软了,眼一黑,倒在舅舅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