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老人坚持,坚持治疗,坚持陪伴。可是他们会吗?他们飘忽的眼神,矛盾的对话,就像闰土面对“老爷”时的窘迫。

拿出青龙菜炒鸡蛋的时候,绍绍对着报纸发了会儿呆,站在和外公的合影前,又发了会儿呆。想起柜子里还有一些很久以前带来的土产:霉干菜,和翠绿的青龙菜放在盘子里,怎么看也不搭。青龙菜名字好听,霉干菜改成梅干菜也就好听,虽然这跟梅子一点关系都没有。想一想,最后上桌的,是一盘色泽鲜艳的青龙菜炒蛋,然后把封存已久的梅干菜切碎,和冷饭一起炒了炒,倒也香,于是记忆深重的梅干菜,就着鲜嫩的青龙菜炒蛋,被绍绍吞下了肚。

他老人家1925年写道:“所以秋瑾的故乡也还是那样的故乡,年复一年,丝毫没有长进。”

《五十自述》:

外公走了,没几年是外婆。她的眼眶外面长了一颗瘤子,开始很小,渐渐长大。去探望她的时候,已经像颗小杏子了。几个女儿帮她清洗,搽上香粉,以便见人。

最后上桌的,是一盘色泽鲜艳的青龙菜炒蛋,然后把封存已久的梅干菜切碎,和冷饭一起炒了炒,倒也香,于是记忆深重的梅干菜,就着鲜嫩的青龙菜炒蛋,被绍绍吞下了肚。

“窗下终年学画蛇”,画蛇?画蛇会不会添足,生出事情来。读了文章,明白这诗在当年就生出不少风波,最后还是失和的周大哥说几句话,“周作人自寿诗,诚有讽世之意……文人美女,必负亡国之责,近似亦有人国之将亡,已有卸责于清流或舆论矣。”这番话让做弟弟的周先生心服口服。从“兄弟怡怡”到失和,那时已十多年。原因至今不明,是个谜,甚至到后来,当事人也说不清道不明。

诸君若问其中意,

对于远道而来的客人,乡亲们必有各种欢迎的言辞,那是滔滔不绝的,大约是世界上最热情的家族说着最热情的语言。尤其能言善辩的大舅妈,说得像唱得一样好听。见面必先赞颂客人,而且是以反问句的形式:怎么会这么好看?怎么这么年轻?怎么这么会保养?怎么福气这么好?怎么家庭这么圆满?真真羡煞旁人……最后以挽留语结束这一轮唱诵。虽然客人刚到,必挽留要多住些时日,而且是用半嗔半怨的眼神和语气,怎么可以不答应?若不听从挽留,按计划回程,仿佛从此便亏欠大家,无颜面对江东父老。

绍绍离开了。想到外公的结局,央表妹送外婆去大城市的肿瘤医院看病。花了大半天的时间,到了医院,医生说这瘤子太大了,已经压迫到神经线,不能动手术。于是下午就送回家了,放弃总是一件容易的事,对谁来说,都是这样。

成年后的闰土带着孩子和“老爷”见面的那一幕,就在眼前,像是绍绍每回过年去外婆家,和一年不见的表弟表妹,还有隔壁邻居,寒暄时的景象。

周家兄弟是人人皆知的名人,从小就听闻大名,好像就在近旁,当然周大哥更出名。他的文章就是课本,《闰土》的一段是必背的,少年闰土在月光下的造型如哪吒一般。“装弶捉麻雀”是知道的,小舅也会这么捕鸟;“紫色的小脸”就不懂了,小孩的脸给冷风吹红了,带一些隐隐的干裂,怎么会紫色呢?

如今整个赵村圈了大大的“拆”字,河边的一幢幢房子已经在铁器下粉粹。曾经纤夫拉船的石板路,走在上面,一些石板会晃动,好像会把小孩子晃进河里去,被传说中的水鬼吃掉。石板缝里看得见荡漾的河水,好像一只只手在荡漾的波光里召唤。现在这些会晃动的石板路被公路吞没了,不见踪影。起初河道变得越来越窄,河面漂浮着越来越多的垃圾,有时还看见死鱼,慢慢地河道变成水泥路,在日头下白花花的一片。石拱桥没了脊梁,趴下了,变成道路的一部分,绿色的田野竖起白骨一般峋峋的高楼。那些房子起先是工厂,后来是公司,再来是高新区。村民们从门前有小河的房子,搬到了高楼上,望着其他的楼房。麻雀停在电线杆上,没有稻田的米可以啄食。以前从他屋后田里摘罗汉豆的老赵,现在就住在大舅的楼上,15楼,他的渔网,鱼叉,虾弶,挤在客厅的角落,还舍不得丢。“迟早丢了吧,客厅这么小,一家大小还要吃饭。剩下的河都改成湿地啦,国家一级湿地,你还想捕鱼?哼,做梦!”他的老婆就像豆腐西施一样,口齿伶俐不饶人。

外婆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即便年纪大了,仍眉清目秀,只是眉宇间尽是散不开去的忧愁,常常带着笑意看你一眼,转过脸去的时候,已是一副愁容。她一边絮叨着身边几个女儿如何照顾她,待她如何好,一边申述着自己如何冷清,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就像她的两种表情,看似自相矛盾,又十分自然地转换。

文章介绍这位圆眼镜名为周作人,诗是当年50岁生日写的,照片不知是不是50岁拍的,长得倒和外公有几分像,和外公是同乡。绍绍不由得思酌起来,不知外公的生日是哪月哪日。

外公身体硬朗的时候,每个月必定走到咸亨酒店,在“店小名气大,老酒醉人多”的对联下,木桌长凳,喝上一碗善酿酒,配一碟茴香豆。绍绍也陪外公去过,喝了甜甜的黄酒,微醺着走过八字桥,走过轩亭口,看看秋瑾烈士纪念碑,就在车水马龙的闹市口。另一处的秋瑾雕塑,据说手上的宝剑已七次被盗,女侠手中只剩一个剑柄,空对天。这个名人辈出不乏英雄的地方,不知为什么,雨后变得更加灰暗气闷,梧桐叶被洗刷了,城里并无泥路,鞋面却有泥印,令人裹足不前。

好久没有读古体诗,有点似懂非懂。绍绍暗想,“玩骨董”是要花大钱的。苦茶真的苦吗?周先生这样的文人,喝的应该是浓茶吧。人不都是菜越吃越咸,茶越喝越浓,烟越抽越凶吗?

每回绍绍去探访舅舅们,当他们越来越老的时候,越来越和书上的,城中塑像的名人周家兄弟脸盘相近。那丝看淡人生的漠然眼神,呷老酒的悠悠神情,或者再吐一口烟,沉吟不语的样子,都是这地方独有的。若再戴一顶乌毡帽,也和风雨中倚靠在咸亨酒店门口的孔乙己,相去不远。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除了语言和生活习惯,同个地方出生的人是否有一些相似的面貌特征。比如广东人的颧骨通常会比较高,眼睛有点凹陷。这黑白照上的周先生和绍绍的几个亲戚有几分相似,他们是连着同一片水域的同乡,外公就是课文《社戏》里的赵村人后代吧。他们的眼皮看起来都有点水肿,尤其是上眼脸,颧骨有些突出,尤其是周先生的大哥,因为铮铮铁骨,因为瘦削,颧骨尤其明显。弟弟周先生的面容看起来则圆润一些。

周家两兄弟若梦里能结伴回故里,不知还认得乡路吗?

街头终日听谈鬼,

夹着潺潺的船头激水的声音,在左右都是碧绿的豆麦田地的河流中,飞一般径向赵庄前进了。两岸的豆麦禾河底的水草所散发出来的清香,夹杂在水气中扑面的吹来,月色便朦胧在这水气里。淡黑的起伏的连山,仿佛是踊跃的铁的兽脊似的,都远远的向船尾跑去了,但我却还以为船慢。

绍绍外公的三个儿子,也就是三个舅舅也失和。大舅二舅看小舅浪荡城中,家当尽失,或许为了不想被拖累,或许是怒其不争,就此大舅二舅和小舅不再来往。

这是经典的《社戏》画面。每回绍绍在河边洗手,顺手石板旁一摸就是一把肥硕的田螺,石板缝一钩,就是滑溜溜的黄鳝,也见过鱼塘的水抽干,大伙网起一池的大鱼,跳跃不已。绍绍也曾坐上二舅的乌篷船,去收虾弶,一种捕虾的长形笼网,傻虾子已经在里面安家。

她这样述说的时候,女儿们免不了要批评她,好像她是个总想讨要玩具的孩子,不知足,同时强调老人的胃口很好,能吃一大碗饭呢。有吃有住,虽然孤身一人住,但儿子女儿都住在附近,轮流烧饭洗衣。还想怎样呢?为什么不一起住在儿子或女儿的家?都说乡俗是这个样子的。儿子结婚老人要把房子让给儿子媳妇住,老人把旧时的柴房拾掇一下,改成厨房,又把废弃的猪圈改建成小平房,刚够放张床,几个柜子。“多亏了女婿帮忙才建成的。已经很好了,有地方住,老了不就是这样吗?”至于女儿,嫁了人是别家的人,把自己母亲接来住,夫家不是要说闲话的吗。

且到寒斋吃苦茶。

午餐前,绍绍在读报纸上的一首诗。这个年代,居然还有人看报纸,居然还有人读诗,不看关于战争的新闻,而是读诗,更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谁让绍绍吃腻了大学食堂的菜,跑去住家附近巴刹买了一把青龙菜。青龙菜以前没吃过,一听名字就有食欲,代表新鲜,也高档,很想尝尝。青龙菜外面包了半张报纸,印着一张黑白照片,竟有几分面善,态度拘谨,穿透圆眼镜镜片的是冷冷的眼光。旁边还有几行诗——

是的,好多土产不是每家都有能力准备的:青鱼干……霉干菜……炒米粉……即使家徒四壁,闰土仍遵守乡里的礼节,一定会奉上土产。

闲来随分种胡麻。

客人只有傻笑着,配合抒情而做出种种推诿或承诺。绍绍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听着这些唱诵,总是万般纠结,难辨真假。而对大舅妈来说,不过是与生俱来的说唱本领,收放自如,就像“杨二嫂”,那个叉着腰如圆规的豆腐西施,客气的时候笑得像西施,若你拂了她的意思,便会显出“鄙夷的神色”。她的唱腔随时可以峰回路转。

前世出家今在家,

有时外公讲年轻时做学徒的故事,晚上睡在阁楼,总听到各种奇奇怪怪的声音,尖利的叫声,楼梯跑上跑下的脚步声,有时还有一道白光,人们都说闹鬼了。外公白天做工累,也顾不了那么多,照睡不误。直到有一天,为了取东西,掀开阁楼的顶层隔板,蹿出几只狐狸,拖家带口的,原来是在那里做窝了。

一回,二舅在街巷看到小舅的身影,“我并不出声,只暗暗跟在他后面,看他到底去哪里,看他要做什么。”二舅回来在众人面前,略带得意地叙述,“如果我上前跟他打个招呼,不定他又要跟我借钱呢!”

不将袍子换袈裟。

“街头终日听谈鬼”,绍绍小时候常常听外公讲鬼故事。外公喜欢给一班小鬼讲故事,绍绍是听得最入神的一个。外公讲的故事多是亲身经历,半夜三更赶路,经过一片坟场,黑暗中看不见路,只见荧火点点,还被什么绊倒,回望像是个骷髅头,听得心里发紧,可是外公哈哈一笑,不做亏心事,怕什么?走着走着天就亮了!

窗下终年学画蛇。

小时候抱着你,跟你玩乐的,盛情留你多住几晚的亲人们,现实中是这样的,“我似乎打了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恶的厚障壁了。我也说不出话。”大文豪课本中的话,在绍绍脑海里冒了出来。

外公摸一下络腮胡子,又是一阵大笑:“你看,世上并没有鬼。”绍绍听得心怦怦跳,这时松了一口气。一旁的外婆听了,总说:“喝了老酒,又在讲胡话了。”

最惹眼的是屹立在庄外临河的空地上的一座戏台,模糊在远处的月夜中,和空间几乎分不出界限,我疑心画上见过的仙境,就在这里出现了。

人总有老的一天,总有病的一天。外公最后的日子,绍绍飞去看他。老人在医院里,还有精神,但是无法进食,只能用棉棒蘸些水,润润干燥的唇舌。胃癌,但医生不建议手术。就这么慢慢把人耗没了,油尽灯灭。大家只是陪伴他,好像什么也做不了。小医院不想承担手术风险,有句话一直堵在绍绍嗓子里:为什么不送去大医院治疗呢?都说八十多岁的老人经不起折腾了。大家只是默默坐着,等待有一天,该来的自然来。

都说文豪周大哥思想深刻,文章不好懂,值得一读再读。不过,他写下文字终是希望别人看得懂,懂得人的人越多越好,才有希望。他不是要唤醒麻木的民众吗?据说1919年他最后一次离开家乡,直到1936年去世,再也没有回过老家。乡人再也没有机会,对他歌唱赞颂,极力挽留他多住两晚,客套也罢,真情也罢。

外公精神好的时候,又说了一回旧时的鬼故事,结论仍是这个世界上并没有鬼。他是让绍绍不要害怕,即使人过世了,也不要害怕。

老去无端玩骨董,

闰土的眼睛是肿的,戴着黑色的毡帽,好像把沉重的心情戴在头上。“这是第五个孩子,没有见过世面,躲躲闪闪……”“信是早收到了,我实在欢喜得不得了……”这几句翻译成当地方言是抑扬顿挫的。“冬天没有什么东西了,这一点干青豆倒是自家晒在那里的……”

他弟弟的几句诗也是难懂吧,让人猜来猜去几十年,就像兄弟失和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