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汉纳鼎已不只属于马来社会,而是属于国家。汉纳鼎与新加坡马来社会的一个最大居住地一起消失。如今马来甘榜已埋葬在历史里,完全没有踪迹,好像被土地吞没。年轻一代完全不知道曾经有一个象征新加坡马来人荣耀的马来人保留区。有一次,儿子想要看看我居住过的乡村。我告诉他,那甘榜已经没有了。他还是很坚持,于是我带他去惹兰达迈。我把车停在勿洛北中学前面。

长官决断地说:“请原谅,开挖工作进行时,谁也不能留在这里,你必须离开这里。”

作者1967年开始写作,出版有长篇小说Seking及诗集Konsep Akhirat 等。

马来甘榜虽然被土地吞没了,狮城却一直在建设和进步。纳鼎的故事一直与乌迪婆婆的故事一起流传。那坟场的经历却在我的脑海里疑问重重,我想起意大利哲学家克罗齐(Benedetto Croce)所说,一切物品之存在,只是人类思维所设想的,他们实际上并不存在。这意味人们是通过物品或事件来表达他们的愿望罢了,这也意味我们无法宣示一个牢固的马来居留地及其精神,因为最终它已消失。

1930年代,加冷甘榜村民因建造加冷机场,遭政府下令搬迁。他们迁移去马来甘榜,令该区居民人数大增。1960年代,马来甘榜还扩大到加基武吉。共1300户人家,约5000居民。山顶最高处建起一座清真寺,名为马来甘榜阿尔卡夫回教堂。它的前面恰巧有个坟场。坟场位于山顶最高处,意味埋葬在那里的必定是备受尊敬的圣人。

老年男人要求承诺:“你确定他们不会对这尸体怎么样吗?”

“你记得新加坡被剑鱼攻击的故事吗?”乌迪婆婆考验我。

“谢谢长官,我只是尽一个国民的义务罢了。”中年男子谦虚地说。

“因此你们不可以在那里玩,懂吗!”乌迪婆婆更加认真。

“不要骚扰他,他正在那里歇息。”她补充。

“长官,新加坡自古以来就是马来人的,它位于马来群岛,是马来人的属地。”莫哈末友诺士说。

中年男子立即走向坐在坟场边缘的老年男人,老年男人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祷告。

没有人知道这根绳子,我没告诉任何人,怕它遭遇与主人一样的命运。我也没告诉乌迪婆婆,我怕她失言告诉别人,至今都没别人知道,那是我和它的灵魂的秘密。或许这绳子宣示它与知识结缘的重要,为了人类的生活安宁幸福。或许它作为一个警告,提醒人们必须把缠绕一个民族的无知和软弱捆绑起来,消灭它,为了国家民族的进步。

“可是,你不是答应我可以留在尸体旁边吗?”老男人非常失望地说。

老男人提醒军官:“长官,如果要挖掘,我必须陪在尸体边。”

那是1927年的事,当时英国是包括新加坡在内的海峡殖民地统治者。英政府对这项请求有点愕然,没有立即回应,要求让他们考虑。约过了三个月还没有回复,莫哈末友诺士继续催促英政府答应他的请求。

汉纳鼎的故事我早已忘记,从来没想过我会与他住“同个村子”。他是个具有超人才智和服务社会坚强意志的天才。如今我开始认识乌迪婆婆信念背后的逻辑,这些年来,是躺在坟墓里的汉纳鼎精神令马来甘榜变得那么伟大么?还是他的精神确实存在于马来甘榜,从而令它培育那么多重视学识、愿意服务社会和人民的杰出人物?又或者因为这片土地上的树木蔬菜都流淌着他的营养,成为我们爱吃的蔬菜,特别是他那坟墓旁的腰豆树。又或许是他的躯体保佑着这马来甘榜。因为自从他被迁移出这个坟墓一年后,马来甘榜就逐渐分崩离析。

“就是那小孩纳鼎,他埋在那里。”乌迪婆婆平淡地说。

老男人注视那个裹尸布仍然洁白不受泥土沾污的尸体,举手祷告。在场者全都见证阿拉的伟大,以及阿拉给修行者的恩赐。那尸体的白布闪耀夺目,散发着诱人的天堂香气。军士们被令抬起那尸体,走向等待着的军车。老男人跟尸体并获准登上那辆军车。军车的门关上后即驶上马路。我有幸看见尸体,它不像一个成人尸体,因为体积比较小。

我点点头。

中年男子点头,拍掉老年男人衣上的尘土。老男人小心翼翼走向心目中的坟墓,中年男子谨慎地跟随在后。

“爸爸的甘榜就在这里。”我指着那所学校说。

挖掘工作越来越困难,遮掩坟墓的茂盛鸡蛋花树根紧紧缠住坟墓的泥土,像铁条与混凝土结合,难于穿透挖开。

显然今天乌迪婆婆是最高兴的人。村人们敬畏她,但也有人指她是巫婆,懂得稀奇古怪的事,如她家门前坟墓中纳鼎尸体的事。

中年男子低头不作声,在这件事上他没有权力。

“什么!我们必须搬迁?这个村子要被摧毁?荒谬!这可是我们的甘榜啊!英国人已经给了我们。我们怎能被逼这样离开?”当阿丹伯通知我们说村子将被拆毁时,我父亲大声斥责。

我奇怪,不明白究竟发生什么事。这老坟场的挖掘工作怎么突然变成军事行动?村民们被通知,为了安全,这些坟墓都得搬迁。因它在山顶,墓穴里可能积水造成土崩;这些老旧坟墓可能已经没有遗骸,只留下洞穴和松软泥土。那是被告知的理由。就像平常那样,村民们很少报怨和质疑,一切按照设定的良好意愿进行。

确定坟场安全,所有人都已离开。军事行动长官从一辆军方汽车请下两个马来男人,他们跟随那长官走向坟场。我看见那两个男人,一个是中年,另一个70岁左右。军官对中年男子低声说了一些话,中年男子向老年男人指了指坟地。老年男子于是慢步走向各个已挖掘或未挖掘的坟墓,细心查看,再抬头观望坟场四周。

中年男子领哈芝走向坟墓,到达墓地时,老男人坐在被掩埋的墓碑上方祷念经文,然后坐在坟墓旁举手祷告,接着把手放到坟墓腹部。气氛一片肃静,没有鸟鸣,没有午后风声,坟场树木失望地低头,花儿悲伤萎缩不开放。约莫15分钟, 老男人缩回双手站立,望着中年男子点点头。

中年男子也只能站在边缘,说:“请原谅,哈芝先生,现在这里已成为军事行动区,我们不能留在这里。”

“你也像别人,不相信我的话,改天你们一定会自己看见,人家都以为我讲骗话。”乌迪婆婆越发生气。

中年男子劝慰老年男人:“哈芝先生别担心,我们已全面评估这件事,认为这是最好的办法。这是我们对他灵魂的最好贡献。其实,我们是要救助它免于毁坏。”

“歇息?婆婆, 死人怎能歇息?”我更加迷茫。

“自1819年英国从苏丹那里拿到新加坡,马来人的情况已经改变。你们带来许多华人和印度人当劳工,使马来人的人数变得越来越少。”莫哈末友诺士停顿一会,看看那官员的脸色似乎不大满意。

听闻这个不幸消息时村民们都这样反应。但法律高于一切,现在新加坡已有自己的政府,新政府统治这个年轻国家的一切。英国殖民统治者对这个共和国再也没有权力。为了建设,600英亩土地被逼牺牲。非常不幸,这个主要保留地最终只得屈服于建设。它被分阶段拆毁,80年代中期,这个传奇的甘榜终于消亡,完全不留痕迹。而且,它被分为几个大区:勿洛水池、惹兰达迈、加基武吉、巴耶利峇及惹兰乌美。它完全消灭了甘榜精神,5000户居民全部搬去建好的组屋。马来社会全都失去他们的屋子、院子和园地,他们只能日夜蜗居在没有院子园地的小小鸽子笼里;家门不再大开,而且用的是厚重大锁紧紧锁住的铁门。他们的房产价值也越来越减少,他们从前居住的房屋如今已升值到几百万元,若与现在居住的组屋比较。

中年男子满怀信心地补充:“而且,如果我们让他留在这里,他必定会与其他仍然完好的尸体埋在一起。人们不会知道他其实比其他人更高贵。”他似乎知道这尸体是特殊的,不会被土地腐蚀掉。

本文译自毕采·甘尼博士(Dr. Mohd. Pitchay Gani Mhd. Abdul Aziz)的“Ditelan Bum ”。

“哈芝先生,看来我们的挖掘工作有问题,您可以帮帮忙吗?”中年男子试探着问。

到了那座坟墓,老男人弯身小心扫掉墓上的鸡蛋花,看见露出半埋于土的墓碑,但没能看清楚碑文,因为它太陈旧了。那里的一些坟墓已有几百年历史。老男人端详许久,转身向中年男子点点头。中年男子满意地微笑,赶忙走去见军事行动长官。他们讨论了一会儿,长官下令士兵们走向那老男人站着的墓地,老男人被令离开那里。

当众人的目光都跟随他那被抬往军车的尸体时,我跳进墓穴,看见一条粗绳缠绕在里面,它隐隐然掩埋在泥土里,我一拉,发现它……

“我早说了,我必须陪伴在尸体旁边。”老年男人肯定地说。

“为什么你要一块地特别给马来人呢?”一个英政府高官疑惑地问。

回家后我告诉母亲刚才发生的事,却被母亲责骂,说我们打扰坟墓里的人。对母亲的说法我还是不满意,第二天我再问乌迪婆婆。

“那有什么问题呢?”那官员问。

“你们懂什么!我的祖父母从前住在这里,他们告诉我这个祖先流传下来的故事,有一天你们必定会自打嘴巴!”乌迪婆婆责骂那些取笑她的人。

“端(长官),作为新加坡马来人联合会主席及立法会委员,我请求政府拨一块特别土地给新加坡马来人。”莫哈末友诺士·阿都拉向英国执政当局请求。

与此同时,我只能承认,纳鼎留下的一件东西我们还能清晰看见。当他的尸体从墓穴里挖出后,我因强烈的好奇心去查看那个墓穴。当众人的目光都跟随他那被抬往军车的尸体时,我跳进墓穴,看见一条粗绳缠绕在里面,它隐隐然掩埋在泥土里,我一拉,发现它有一米半长。这或许就是把纳鼎丢进大海之前,捆绑他的绳子吧?我想。虽然这么长久它浸在水和泥土里,但它仍然完好。至今我还把它收藏在一个特别的箱子里。

“很好!我们成功了。你所说的没错,你的功劳会受赏识。”长官拍拍中年男子的肩膀,满意地微笑。

半小时后,老男人的老眼忽然注视一个未被挖掘而被一棵长得非常茂盛的鸡蛋花树遮掩的坟墓。他匆匆走向那里,肤色较白的中年男子马上跟随他。军官没移动,只注视着他们的举动。匆匆走向那坟墓时,老男人的脚突然被埋在泥土里的墓碑绊倒,扑倒在地。中年男子赶忙扶起他。

坟场恢复喧闹,人们继续挖掘其他必须迁移去他处的坟墓。刚才发生的神秘事件就这样过去了,没人再关注那个坟墓。但我兴起查看那个空墓穴的愿望。那是谁的墓穴呢?忽然我想起我与乌迪婆婆的谈话,她就居住在坟墓前面,坟墓内外发生的一切她都知道。我还记得,在我童年的一天下午,我和友伴们在坟场里玩耍,那里有茂盛的树荫与高低不平的坟地,很适合玩捉迷藏。那时乌迪婆婆正在打扫她家庭院,她高喊驱逐我们。我们觉得奇怪,平时我们是可以在那里玩耍的。她骂我们,因为我们在那座坟墓的尾端玩耍。她说那尾端地带不可以进入,那是圣人的墓地。我们于是离开了。

孩子们都在良好的马来生活方式中成长——就学、读可兰经、游戏、运动、休闲和学习文化。每个宗教和文化庆典,都充满意义,既具传统意义又留下甜美记忆。孩子们都是全体村民的孩子,得到关怀和细心照顾。各家大门都为村民敞开。食物常为大家准备,不只供给自家人。各家都装饰美丽,有宽大的院子,种植各种果树,或开辟为小菜园,供大家享用。有人索取,一定能得到馈赠。马来甘榜居民都心地善良。这样良好的环境,养育出许多有创造力和意志力的儿女 。难怪这马来甘榜产生许多优秀的人才,成为社会栋梁。有者还当上部长和宗教学者。可惜它不长久。

原来乌迪婆婆曾向许多人讲这个故事,可是人们都不相信。他们甚至以为她神智不清。或者是这个老一代人乌迪妈想把纳鼎的献身精神传承给马来甘榜孩子,于是杜撰了这个故事。有一次,乌迪婆婆大发雷霆,因为几个村民嘲笑她,指她做梦。

过了一个钟头仍然无法挖开墓穴,军士们轮番挖掘都告失败,最后中年男子走近军事长官,细声说话。军官点点头,眨眨眼,思索一会,噘噘嘴,最后冷笑,对中年男子下令:

他们开始寻找适合安置马来人的土地。他们找到一个山丘起伏的橡胶园地区,那里也有许多菜园和椰园,他们应用英国执政者给予的拨款买下600依格土地,后来这地区称为惹兰友诺士或马来甘榜。这马来甘榜后来发展成基础设施齐备的地区,有交通系统和学校商场等。

乌迪婆婆点头。

老男人看中年男子,盼望他帮忙。

马来甘榜确实满足马来人的需求。它从日常生活到环境氛围都充满马来风味和特色。它有教育机构如惹兰友诺士(友诺士路)的马来女校,惹兰阿都拉曼的马来甘榜男校,惹兰达巴的加基武吉小学和加基武吉中学,惹兰谋里的加基武吉中学,以及惹兰马德拉的女宗教学校。这里也是重要马来团体的所在地, 如培养许多马来知识分子的马来男女青年协会(4PM)和藤球运动员的新加坡藤球协会(PERSES)。这里也是新加坡著名足球健将范迪阿末的出生地。

英国官员吃一惊,与此同时他也明白,英国人的目的确实是要攫取占领地的利益,不过他们也不想影响当地人的生活。英国当权者与新加坡马来人协会磋商拖延近两年,最终于1929年4月29日正式发布公告,同意拨一块保留地给马来人,称为马来甘榜(Kampung Melayu)。当局也拨款70万元给新加坡马来人协会。

忽然三辆大军车开到回教堂院子,每辆军车跳下七个军人,他们背着M16自动步枪整齐列队。一个军官对他们发布命令,他们齐齐点头表示明白,然后举步走向坟场,一组两人分布到坟场的各个角落,脸色严肃。他们看来不像平常军人,他们的军服颜色和衣上徽章都与平常军人不同。与此同时,坟场里的人全都被令离开。

莫哈末友诺士和新加坡马来人协会理事会满意这个决定,他对理事们说,这为历史掀开新页。“感谢阿拉!让我们去找个最好的地点,团结马来人,让大家将来可以在我们的地区里建设经济、教育,传承我们的文化和传统。”

由军方指挥的挖坟事件,证明有人相信乌迪婆婆讲的故事,因而当局立即着手挖坟,把尸体重新埋葬或藏在什么地方。或许那个中年男子是这个村子的人,他报知当局有关马来甘榜“守护神”的事。我忽然又思索,那个老男人究竟是谁?他似乎具有非凡的本领,他似乎认识埋葬在这个坟墓的尸体,可这尸体埋在这里已经几百年了。种种疑问在我的脑子里翻腾。

两个军人重新挖坟,泥土忽然变得松软容易挖。半小时后,他们终于挖到硬东西,那是装着尸体的棺木,军人小心翼翼地打开棺盖,突然闪现一道光芒照亮坟场。

“好吧,哈芝先生,我得到长官的命令,我带您到坟地。”

“婆婆的意思是指汉纳鼎(Hang Nadim)?”我不大相信地求证。

要是乌迪婆婆的故事是真的,那即意味汉纳鼎的身体没有消失在大海里,而是被埋葬在马来甘榜的山头上。也许那里的老人们知道马来甘榜坟场的真正秘密:埋葬着重要人物的尸体。

“好吧,要是你相信那是最好的办法。就照做吧。”

我想起从前马来甘榜阿尔卡夫回教堂理事会焚烧破旧可兰经的事。那时几十册破旧可兰经在这坟场焚烧。理事会挖了一个大洞,把那些可兰经堆放在洞里燃烧。他们认为,与其把已破旧不能阅读的可兰经随便抛弃,这样燃烧会更庄重。焚烧后,那个洞留着,准备第二天才填回泥土,但半夜洞里突然闪现奇美亮光,照亮坟场。我不能忘记这件事,那坟地就在回教堂前面,我家就在回教堂旁边。我非常惊奇。

他们登上军车,跟在载着尸体的军队罗厘后。

这山的遗址如今建了一所学校。这里的山最后坍塌,使马来甘榜永远消失 。马来甘榜阿尔卡夫回教堂已搬迁去靠近勿洛水池路,以新面貌新管理委员会形象出现。至今仍然存在的,是位于新阿尔卡夫回教堂对面叉路口的加基武吉学校。该校现在作为罪犯拘留所,它的四周围起严密的有刺铁丝网围篱。为什么还保留这所学校呢?为什么那回教堂坐落在学校对面?这两个问题常常引起人们种种思考。1984年,我家被逼离开我们的乐园。我们搬去淡滨尼新建住宅区,住在一个我们力所能买的组屋小单位里。

我还记得最后一次参拜马来甘榜遗址的情景。那座建于1932年,成为马来甘榜大动脉的阿尔卡夫回教堂,当时已成为山上的唯一建筑物。山上的其他地带全都光秃秃,没有任何房屋。泥土被挖去新加坡海边填土。回教堂成为山的最高点,因为它原本就坐落在山顶。我去那里因为带孩子去观看它最后一次举行的哈芝节宰牲仪式。我觉得难过,孩子们再也无法享受我曾在这个村子度过的生活。我觉得那是极大的损失。其实,建设一点也不理解生活的真正意义。

莫哈末友诺士认真地说:“我们担心,要是马来人的人数越来越少,他们将失去传统文化;我们也担心,他们经济比较落后,可能失去居住地。这一切都是你们造成的,我们认为英国政府有责任拨一块地给马来人生活在一起,永久传承他们的文化。”

“你确定要这样做吗?”老男人问,满脸恐惧和焦虑,他深信他的行动会带来恶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