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她失踪了!她,无情无义!不告而别!她,离我而去!她,还会记得我吗?我驰骋想象翅膀,屏气隔空倾听她的咕噜咕噜的喉音,我怀念她温顺的眼神。我摸摸我的膝盖、手背、脚背,我要重感她的体温!但是,既无声又冰冷!此后,我若有苦乐,向谁诉去!我的花儿!你回来呀!我不再嫌你狂放!

猫,给我温暖,给我知道人间有情,给我乐趣,驱走我的孤寂,教我怎样做人,给我定力,使我坚定地度过童年,不凄苦,不彷徨。哦,miao!喵、喵、喵。

少女时期的花儿花容月貌,走路袅袅婷婷,极有韵致,专心致志轻移莲步,目不斜视,文静中透着一分端庄矜贵。我看傻了眼,不禁也学起猫步来。如果那时出生自富有人家,有人工味太重的芭比娃娃可以玩,我肯定无缘体会到花儿清明秀逸的气质。妈妈轻声微笑着说:这猫娘像极了有教养的闺女。令人惊讶的是,花儿竟娇柔地回应一声喵,还拉着软软的尾音。我和妈妈都被惹笑,怀疑她已融入人的生活,善解人语。从此,我知道什么是少女应有的教养。

天井给阳光照耀得更亮丽,一事一物显得比先前更有趣,更温馨。我不再埋怨天井无言、蚂蚁无声。我发现更多从未发现的事物。我跳出冰窟,孤寂远离我。我意识到有一种说不出所以然的奇妙的变化。我心中充满爱。这爱比先前对花儿的爱更浓烈。我的内心世界不再局限于无家具、无装饰、无卧室、无玩具,一无所有,满是凄苦、彷徨的空间。我小麻雀般地两步一跳,连走带跑奔到学校,奔到更大的空间,切切告诉同学我期待小生命的诞生,释放我的激情!

这是个无声的世界。喵,喵,喵便是我的音乐,我的慰语。知我者猫,慰我者猫,爱我者猫。猫让我听到心跳,猫让我感觉到我活着。

花儿临盆,痛苦低声地哀叫,怀着希望地忍受,求助的眼神刺痛我的心。是的,除了我她还有什么亲人?我跪在纸箱边用猫的语言,也喵喵一声一回应地安慰、鼓励、助产、催生。她的感受就是我的感受,我们几乎是同声同息,心灵相通。妈妈说,赶快走开,有的母猫爱子如命,嫉妒心重,深怕爱子受害,宁可自己吞噬爱子,不留尸骨。我和花儿相互的信心坚不可摧。超乎意料的,花儿不但不避忌我,反而以我抚摸她的宝宝而感到安慰。我真的成了猫婆婆!我的心乐开花。

从此,她由狂躁变得安详稳妥,身心的成长变化是进入生命另一阶段的准备。她的转变带动我的成熟。我开始思考更多的人生问题。我隐隐意识到关爱是双方面的。脑海中时时刻刻浮现她对我关爱的眼神,回应我倾诉衷曲的乐音。模模糊糊我似乎感觉到有一种类似爱的冲动在心中翻翻滚滚,急急要往外释放,不断要扩大开去。平日我所爱的对象是她,可现在何止是她?还有她的宝宝。我要抱她的宝宝!真期待那一刻的到来!

内心充充实实,踏实感使我安心地生活。花儿安了家,忙着照顾宝贝,一定不会再离我而去。我和她的爱紧系在大纸箱中,绝对跑不了!看着花儿初为母亲育儿的专注、满足神情,我并没有妒忌猫宝贝夺去花儿对我的亲热。这种胸怀上的容忍与宽大使我惊讶,使我意识到什么叫做成长。我似乎感悟什么?不禁回想起花儿如何定下生活目标,为实现目标而处心积虑地计划逃出牢笼,努力追求理想,终于实现安家育儿的美梦。这番努力,这番挣扎触动我思想是否也应该定下什么目标,如何努力争取成功?忽然想起妈妈曾经告诉兄姐,努力读书是摆脱贫困的唯一途径。爸爸语重心长地说,人穷志不短。再怎么苦,也要让儿女念大书。当时在一旁的我是听到了,可又像清风飘过耳际,丝毫不留下痕迹。现在贫困二字却突然浮现脑际,像谁按了电钮,顿时心下大放光明!是的,我应该坚定地生活,努力学习,追逐比阳光更为灿烂的理想。

有一天,放学回家,到厨房用餐,正想盛饭,发现有一只碗出奇地沉,不看则已,定睛一看,是毛茸茸的一团,吓得我魂飞魄散,脚边的花儿,却流转着灵活的眼珠,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出丑。还幽默地嗲声一叫,喵——呜——!故意拉长尾音再一转,有韵有味!她在证明富忧患感,积谷防饥?是在以战胜品夸耀本事?是在邀功讨喜?在说明她有超强模仿能力,在提升猫族的饮食文明,善用餐具?说明她禀赋幽默胜卓别林?还是——花儿呀花儿,你心思如肚肠千回万转猜不透!你,启动我的心灵,开始知道人生并不像空洞无声的天井那么简单。你,成了我生活的导师!

我再也不能忍耐,狠下决心放弃忘恩负义的家伙。

我再度深陷无声的孤寂,我在冰窖里颤抖。

度日如年,生活重陷单调乏味。洗衣水天天流走妈妈诉不尽的心酸,蚂蚁依旧无声地沿墙角爬,天窗灿烂的阳光被花儿带走。孤寂时刻张利牙啃噬我稚嫩的神经。唯有苦苦回味她那婉转曼妙的miao乐能安定心神。但是,过后更觉空虚。我触摸每一处她坐卧过的地方,思念她娇羞娴雅的神态。我要重温惟有她才能给我的那一分热,重拾那一分关爱。我敞开门窗,幻想她的出现。日以复日地等待,心焦肺急,到了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境地。

从此,每天清晨家人还在睡梦中,我独自在昏暗煤油灯下做功课,鸡啼意味着勤奋,叫我安心,清风凉沁心扉,使我清明。令我感动的是,花儿趁着宝宝喝饱酣睡的空当,蹑手蹑脚跳上书桌,身后拖着长长的黑影。她侧耳细心听我读书。似懂似陶醉的神情,让我更乐于高声地朗诵课文。朗诵声有节奏地在宁静的空气与舒爽的晨风中荡漾,那美妙的意境只有窥探于云纱稀雾后的残月才有福分享受。花儿身兼母职与陪读,善于分配时间,爱心满满,自得其乐,让我怀疑她是否冥冥中受命差来陪伴我、督促我的使者。爱,使我觉得煤油灯的昏黄使氛围更显宁静而柔和。爱,使我更乐于在清晨,摒绝白日的尘嚣,享受晨读的愉悦。花儿的爱,驱走了我生命的冷寂。花儿的爱融入我的性灵,使我更乐于以爱的心怀去对待周围的人与物。

我抱着她,无限怜惜,像抱着娃娃。我和她对坐,犹如面对知己。我向她倾诉心中的苦乐,她会侧耳倾听,后脚支身,前脚搭在我的膝盖,无限爱意、富韵律地喵……喵喵……喵喵喵……还轻声地拖了一个尾音。这是她用歌声回应我。

忽然奇迹出现:一团白雪射出一阵刺眼的白光滚进门来。这团白雪比球更圆,更结实。我紧紧抱住她。这次,你可逃不了。她比我更急切地回应,用圆脑袋急急擦我的手背,又用粗糙的舌头舔我的手指。跳下地,绕我的脚急转转!咕噜咕噜喵喵喵个不停。她哪里不舒服吗?她要表达什么吗?要倾诉离别后对我的思念?还是在外遭受到的磨难?仔细一看,大腹便便是答案。妈妈吩咐我不可抱她太紧。她怀孕了,快生产。惊喜之余,我愣住了!她做了妈妈,我岂不成了婆婆!升格了。我欢喜,我傻笑!稚童观念中是没有人畜的界限,彼此付出的是真爱。紧接着我又慌又乱。我该怎么安顿她的宝宝呢?接下来的日子将会有什么变化呢?这下可轮到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我必须超越我的生活经验和知识领域,靠我简单的思维设法为她做些什么呀!

我珍惜这一段猫缘。

自发晨读的习惯竟维持到我小学毕业。有了目标,生活上再不感凄苦、彷徨。我成了专心向学,快乐奋进,名列前茅的好学生,成了老师的宠儿,同学的好朋友,进入安贫乐道的理想境界。可惜到了中学才从华文课本中认识颜回。不过也庆幸有花儿这盏照亮人生道路的明灯。这可要归功于上天的安排,让我与聪明睿智的花儿结缘。

童真有童趣,但并非如大人所认为的无知,有时也会灵光一闪。我三步拼作两步冲出门去,紧紧张张向杂货店讨个体积比我身躯大两倍的超大纸箱,又推又拉又拖又滚,满眼满腮满颈是汗是泪,狼狼狈狈地对付着弄回家。铺下报纸,颤抖着双手把她抱进去。她竟也会意这是产房,安心舒坦地歇息,调养长日在外奔波刺激后的疲惫身心,作产前的准备。

我搂住她,带她一间一格地认识我的生活环境。本是爸爸生前贩卖洋杂的小店面,我五岁时爸爸死了,这便成孤儿寡母家徒四壁的栖身之所。请木工用硬纸壁隔开,勉强住下七个人。分不清是房或厅,因为没有象征意义的家具或装饰、布置,是房也是厅,随时用做什么就叫做什么。我抬起花儿——我给心爱的猫儿命名,她全身雪白,额前一左一右缀了黑黄棕三色相杂的毛发,如女孩头上挑了中央发线,整齐分梳秀发,簪上两朵花饰,人见人爱——右前脚当手,边走边指着介绍:这是陈列货品的橱窗,权作兄姐的书橱;这些是从菜市拾来的苹果箱,权作各人的衣橱。洋杂店铺摘下的招牌盖在粗木条钉成的框架上便成了桌面。用木条钉成长凳,店门板拆下,架在上面,铺了草席,就是做美梦的床铺。我没有卧室,没有床铺。我和妈妈在过道里铺的板床夜宿,我依偎在妈妈腋下陶醉母爱挥发出的独特的体香。白天拆了板床复原为过道。一切从简,简单也是福,不然又能怎样?我鼻头一酸,一滴热辣的眼泪滑落花儿如雪的毛发。我把花儿搂得更紧,借以收紧快要决堤的泪腺。花儿无限怜爱解人喵喵地回应。

稚年失父,兄姐和我年龄差距大,家贫如洗,靠妈妈双手抚养长大。天天独个儿对着四方的天井、惨白斑驳的墙。墙边的蚂蚁无聊地爬着。天井无言;蚂蚁无声。再不,就是妈妈努力搓洗衣服,脑后髻子一动一动的背影。背影仍然默默无言。这是个无声的世界。喵,喵,喵便是我的音乐,我的慰语。知我者猫,慰我者猫,爱我者猫。猫让我听到心跳,猫让我感觉到我活着。我摸到她的心跳,这是个活的世界,因为猫在我耳边咕噜咕噜响,在我怀中撒娇,用温顺的眼神关切地与我对视,用后脑温柔地擦我的手背。告诉我:她心中有我,她活在我心中。

花儿看似柔弱娇羞,当她遇强敌时却不胆怯。身长一尺未到,竟秉着猫族的正义感,嫉恶如仇,眥目裂齿,有势不两立之概。威仪十足,竖起全身毛发如刺猬,目光凶狠如狮虎,嗤嗤作响如毒蛇,一纵身将窃鼠擒住,得心应手,还要把玩戏弄于掌心。三两下,就证明自己天下无敌。不到三两月,已威震四方,无贼无鼠,天下太平。令人叹服。从此她更确定了自身的地位,她,是家中的英雄,令我敬佩。她,教会了我威武不能屈的道理。

妈妈说,她去找她的春天!

时光会迁移,就如阳光从对邻屋角升上中空的自然。花儿逐渐成长,毛发更艳丽浓密。她不再经常玩自己的尾巴。她变得更沉静而心事重重。病了?不像,她并没有去墙边吃野草治疗。她呆呆郁郁扰乱我的心思。她不再用后脑擦我的脚背。她不再对我用喉音咕噜咕噜地低吟。她不再和我对视然后眯起眼睛。她在我心中是占着怎样重要的地位呀!她,离我越来越远!我苦恼!我伤心!

妈妈祖籍潮州澄海。潮州人很注重言行称呼,称呼她猫姑娘。

老屋多老鼠,只好求助于它们的克星。听说邻居豢养的猫生了宝宝,于是妈妈买五毛钱的黑糖当礼物(当时一碗面五分钱),满怀希望地讨了一只刚断奶的小猫。这就是花儿了。花儿的妈妈是家猫,家猫经过训练,懂得规矩,注重清洁卫生,所以花儿也循规蹈矩。我在厕所放了一个梳打饼干空盒子,里面盛了细沙。每逢花儿要方便,就急急抱她去厕所,安放她在盒子里。等她完事后,抬起她的右前脚在细沙上抓爬,让细沙掩盖污秽物。一回生两回熟,花儿悟性高,很快就唤醒猫族习性。稍长后,竟还自学提升卫生水准,轻快地纵身上马桶,优雅地蹲在边沿,眯起双眼,一副从容自在模样,真叫人忍俊不禁。

她越来越躁急不安。我发现她经常对着深锁的大门呆望,又尝试跳上高不可攀的天窗。夜里在天井里对着寒星高声狂叫,叫声越来越悠长而凄厉,如粒粒石子乱击我的心湖,激起千层心浪。我尝试抱住她,她拼命挣脱。不!她不再是我怀里的娃,不再是我的知己,她还做我的生活导师吗?如此狂放不羁!妈妈说,她在叫春。我不明白什么是叫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