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年我随罗亚兴北上马六甲找李茂东。特意去找他聊。他迎面而来,微笑照样扁扁的。客栈后院临马六甲河,景观好。坐下轻松地聊。南马黄梨园后来易名为笨珍黄梨园。在情感上他们仍称之为南马黄梨芭。园主是谁记不甚清了。园主采承包制出租土地给工人耕作。李茂东家承包37英亩地,罗亚兴家承包29英亩地。种植过程是:锄草、栽种、施肥、催生(打催生剂)、折冠,最后收成。孩子能做什么呢?锄草和折冠。折冠俗称打黄梨鸡,就是折去果实冠边和底边的幼苗 ,不让它消耗养分。收成时候砍黄梨可是粗活。黄梨棵成行成列。工人背上竹筐,一手握长柄刀,一手抓黄梨,弯着腰,向根部上15公分处砍下,留下的根头会长幼苗。手掌上的黄梨,一翻转砍去柄,又一翻转砍去冠,就往后投进竹筐,动作连贯。竹筐满了背到路边,有大卡车在收集。李茂东说,当农活忙,连孩子都得上阵帮忙。孩子上学用藤篮作书包,有两个藤耳朵。藤篮可以装上两三个黄梨。这时候,书包变换功能,孩子左手提一个藤篮,右手提一个藤篮,来来去去帮忙运送黄梨。

南马黄梨芭是“世外黄梨源”,这是罗亚兴和李茂东回想时候的感觉。人与人的关系很“靠近”。罗亚兴家和李茂东家最先买收音机。园区很少人家有收音机。晚上邻居都来坐,一起听“新加坡广播电台”,那些“老”歌星唱的“老”歌,还有益智节目,问答比赛、影视评论……听得津津有味。然后谈论天下大事,骂资本家。大家“频道”一样,声气相通。我觉得,对童年的怀念亦为了寻求一种内心的慰藉,他们的潜意识里恐不无自我疗伤的痕迹。然而,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的怀念,这样的怀念,称心蓄养自己一份淳朴的人心。

孩子是用眼睛看的。孩子对黑区的印象,比如黑区的管制,如果画出来,是不是比较适合用漫画?员工集中住在宿舍——所谓的新村。宿舍是业主建造的,有水电供应,晚上11点关灯。格局是——厅、睡房、卫生间、厨房——直通连贯。进门是公用客厅,中间窄窄的走道,左右各有两间房,接着厕所,接着一边炉灶,一边饭厅。人口多的,一家分到两个房。罗亚兴一家四口,一个房。园区用铁丝网围起来,有特警看守,员工称之为A.C仔。进入黄梨芭工作只能带饮水,不准带食物。饮水要经过检查。A.C仔用一支小木棒伸入瓶子里搅两下,放进嘴里尝。买粮食,不论米粉、面粉、糖、盐、油,都凭米牌买。杂化店主认识米牌的主人,不认识不敢卖。每一家有个档案,看人口多少规定粮食的份额。如果需要“借粮”,业主就预支若干,发粮时照扣。1956年吧,发粮那天的情景,李茂东记得特别清楚。那天下雨,工人没下芭工作,都围在经理办公室外等。那个经理叫Mr. Gold Smith,身上赘肉一轮深一轮浅,像个大葫芦。他得小疝气痛,阴囊肿大,走路要跨大步,有点滑稽。小孩私下学他走路的样子,笑。小飞机飞来。小孩都围过来看钞票从小飞机落下。钞票装进帆布袋,里头放砖头垫住,丢下时不让它飘走。小飞机一掠而过,角度不对,帆布袋迎头砸向罗永生,八九岁,当场砸死。工伤赔七千,小生命赔了多少?不得而知。

黄梨芭的土质属于腐殖层,下雨时稀巴烂。这样的土质种黄梨挺适合。沟里的水呈黑色,是腐殖层形成的色素。大热天口干舌燥,捧一口喝,李茂东眯眯笑,味道像Sarsi,解渴最好!走大卡车的路都铺上石子。坦克车经过,轰隆隆轰隆隆,地都会震。李茂东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情景,吓得双脚发抖。坦克上红毛兵分巧克力棒糖给小孩吃,他不敢伸手去接。父亲抓他的手去接。罗亚兴说,红毛兵和辜加兵有时坐直升机来,从飞机上撒糖果,小孩听到直升机飞来都赶快跑来,抢糖果。至于黑区周边的森林藏有多少共产党,孩子是不懂得的。据说布莱山就有马共出没,英军常去搜寻围剿。时不时英军的战斗机低空掠过黄梨芭,发出轰然巨响。园区的宿舍装有探照灯,晚上巡视,若有状况,警报就响,就有枪声,砰砰砰,碰碰碰,氛围紧张。孩子的害怕意识就是这样慢慢“长大”,知道那是死,还会抓。园区内有篮球场和羽球场,大人小孩晚上活动的场所。电影每周放映一次,多半是英文片子,英雄打山番(印第安人),后来也放映华语片和粤语片。戏散场,小孩不马上回家,看阿伯卖水果。眼睛直勾勾。谁坚持到最后,阿伯有时分一块水果给他吃。大人喜欢到公会看报纸、高谈阔论。罗亚兴喜欢去下棋。工会是业主组织的。

回头去看,当马共潜入森林打游击,1948年英国殖民政府宣布全马进入紧急状态,南马黄梨园属黑区。风雨欲来,祸福莫测。罗亚兴说:我们叫黄梨芭,不叫黄梨园。罗亚兴在南马黄梨园长大。大人的痛苦与惧怕已是烽烟之余烬。罗亚兴当想起反倒带出童年的无穷趣味。“李茂东有口才,记性好,让他来描述,趣味如在眼前。”他这么对我说。李茂东是罗亚兴要好的童伴。旧日一班老朋友直到现在每年都在不同地点相聚叙旧。我跟去看看,两年前,他们选择回到“老家”重温旧梦。黄梨园不复存在。他们在一块旷地就简搭棚摆宴,共十几桌哗啦热闹,妻小也来。没有表演,没有演说——就为了见见老朋友。餐桌上我见到李茂东,胖嘟嘟,圆圆的脸,牙齿缺好几颗嘴就扁了,却因为嘴上扁扁的笑让人觉得这个大叔可爱。年纪70上下。餐桌上七嘴八舌都在叙说不同段落的记忆。“昨日孩童”成了爸爸妈妈,“今日孩童”听爸爸妈妈讲故事——仿佛发生在另一个世界,好远好远。我一个局外人感兴趣的是,这样一个黑区——曾经在心理上潜伏着危机、冷不防的恐惧——在“昨日孩童”的记忆里竟是难以忘却的。若把许多“童趣”拼贴进黑区成为一幅3D图景将说明什么样的历史层次?

上个世纪80年代初黄梨工业开始没落。李茂东家是在1984年搬离黄梨园。罗亚兴早在1964年,17岁的时候只身到新加坡打工便长居于此。可用六个字勾勒罗亚兴的形貌:瘦、皱,带泥土味。70岁出头,脚力好得很。我认识他好几年,与他谈天总觉得他明朗恳挚。谈起南马,他说,几百户员工,不同籍贯,混居于园区,民风淳朴。物质条件不好,温饱大抵不成问题。大清早工人来到黄梨芭,霧未散开,露水残留在黄梨叶上,走过,衣服给沾得湿透,继续工作。转眼烈日当空,光焰烫人,叶子吸热反射到脸上,火辣辣。工人都穿两层衣服,戴双层手套,头包裹得密密实实,结果还是躲不过黄梨叶上尖尖的刺,身子被刺就生黄梨疮,痕痒难受。黄梨芭一望无际,雷雨天,闪电从天空直劈下来,劈打在工人身上时有发生。所以,当天色一变,乌云来,就骑上脚踏车拼命赶回公司宿舍躲避。

工作确实辛苦,回忆确实惬意——有些东西后来在日子里孵生的“苗须儿”掩盖了痛苦与悲惨。罗亚兴觉得,他喜爱接近大自然就是那时候那环境受到的启蒙。那种经验很特殊。他说:“半夜起来尿,四周一片黑。除非家里有老人,家家都不点灯。摸黑走,我不怕。举头看天,一边尿,一边想伸手去摘头上的星星,那么亮,那么近。一大早,骑脚踏车下黄梨芭,温煦的阳光迎面从布莱山(Gunung Pulai)照射过来,我哼着歌儿……离开后再找不到这种感觉。”那是罗亚兴的体悟,颇有个人的兴味。他二嫂就大异其趣。她觉得:痛苦与悲惨湮没了她的记忆。总是这样吧,大自然自有规律,南马黄梨园在风云诡谲时照常孕育它的灵秀与纯朴。然而,是否碰上大自然的恩泽并与之投契,就看各自的造化,各人的悟性。

大多时候,大人下芭,小孩跑去捉“豹虎”。孩子懂得发明各种游戏。李茂东说,到大港去摸鱼最好玩。那是一条河,我们叫大港。水是浊黄色的,源自布莱山。孩子摸清河的底细,知道两岸之泥壁,大大小小的洞穴是鱼的家。鱼躲在自己的家里。我们去摸!两只手从左右伸进洞穴,夹攻,膝盖堵住T字洞穴的口,鱼就逃不掉。洞穴怎么是T字型?狡兔三窟,鱼不笨嘞!鱼说:有什么状况想逃,我家有三个出口!哎呀!摸到一条蛇!只得紧紧捏住,慢慢放进水里,然后快速抽手。李茂东眼睛一眨巴,说时迟那时快,蛇趁机溜掉。“我吓出一身冷汗!”他笑眯眯地说,“对付眼镜蛇也要有胆量。有一次进树胶园,脚踩落叶枯枯地响,惊动一条眼镜蛇。蛇竖颈,作攻击状。我柱立,不敢动。僵持一会,蛇绷挺的颈松软了,溜走。你怕蛇,蛇怕你!”在黄梨芭,罗亚兴和二哥、父亲三个对付一条眼镜蛇,用锄头很不好使。谁打蛇,蛇就转向他,伸颈吐唾液,真是提心吊胆。父亲凭经验打横一扫,把蛇压住、制服它。李茂东说,有好几次往洞穴一摸,糟!手指给螃蟹钳住。一咬就不放!你越着急,越想摆脱,它咬得越紧。痛!硬硬忍!把手放入水里,不动,硬硬等!等螃蟹放松它的大钳子。摸到的鱼大多是白须公鱼,就是鲶鱼。白须公鱼全身滑溜,嘴边长胡须,有刺。有的鱼背鳍也有刺。给刺到,对着伤口撒一泡尿,小孩的尿会消毒。李茂东眯眯笑:民间传说,我们照做。刺有倒钩,回家去拿小剪刀剪,用缝衣针挑,没事。这时,渐西斜的阳光美化了马六甲河畔的景观,不时有汽船经过。南马的童年恰好聊到的这一件特别逗。罗亚兴说,几个十来岁同龄的孩子迷上武侠小说。书是借来的,或是“地甘”得到,《子母离魂剑》《天山雷电剑》《冰原碧血录》等等。又喜欢看离奇鬼怪的粤语片。看多了头脑发热,跟着秘笈练武,什么“猴子偷桃”“饿虎扑羊”,一招一式耍得似模似样,疯魔起来还结伴赤足跑去找“蜈蚣珠”,据说蜈蚣修炼成精会吐出珍珠……我们踩进荒野草莽,根本没有怕的意识!现在想起来也不觉得那时蠢。李茂东说:“确实有几分笨笨。”——我想到眼前此刻他样貌里的憨憨。笨笨是那时,孩子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