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区的清晨,空气异常清新,似含着日月精华。
利先生泡了茶,一大盘瓜子在桌上,阳光从屋顶缝隙洒下,地上点点亮光。山区生活困顿,拿得出待客的,似乎都含着血汗,扭出来成一杯苦水;可是那分真诚,令人感动。人与人之间,真正窝心的不是物质,是这种饱满又朴实,似米粒的真心诚意。
车子前进在弯弯曲曲的道路,上了又下,两旁时而农地时而树林,山势层层。看到路牌,有Chiang Dao Hill Resort, Sai Moonbury Resort,黄果园村,柴榄府警署。过了Doi Ang Khang路(可通往姚族村)约20分钟,看到Fang Oil Well的路牌,下车,过马路到对面的亭子等“双条车”。
夜幕不知何时落下,我决定今天不回清迈,在昌龙村利先生的家过夜;窗外月色冷冷,辗转难眠,思绪翻腾,下午所喝的茶水,变成一望无际的苦海,翻搅着似一叶扁舟的我……
村子入口有个拱门:新昌龙慈济村;左右墙上两个碑文,各以泰文中文刻写昌龙慈济村兴建因缘志:1996年由台湾慈济慈善事业基金资助重建全村,将原属破旧杂乱且暮气沉沉的村子改头换面,使得全村23户(目前增至60户)村民重拾信心与希望,在颠簸流离困顿艰难的泰北生活中,内心忽有新土地,有了重新出发的力量;为感谢慈济,此村因而改名为:昌龙慈济村。
似一叶扁舟
利先生
坐上摩托车,利先生载我去转一转。
村里有个结构简单的小学,由台湾侨委会捐赠,村民负责搭建,2001年落成;由于资源缺乏,师资不稳定,时办时停;在村民的鼓励与支持下,老板娘当起老师,在夜间教华文。夜晚上课钟声一响,简陋的课室内,村童坐在木椅上,一面黑板,底下粉屑点点;课室外,山区的夜幕,天上眨闪着星星,似学童纯真的眼睛;于此泰北偏远山区,竟有人教学中文——看着老师认真专注的精神,听着童稚好学的读书声……一圈热泪眼眶里模糊我视线……
人口不多,那村子比昌龙村小。村民不是汉族,不会讲汉语,年轻一辈大部分以泰语沟通。入口处一间杂货店,右侧有座泰国佛寺,一条小路延伸进去。利先生跟杂货店老板娘讲话,说我来自马来西亚,老板娘笑说以前有个马来西亚华人娶了这里一个少女,放下那边的一切,移居此地,两年后钱被少女的家人榨干,一无所有地走了。利先生说我不是来找老婆,老板娘说此地少女都到清迈或曼谷挣钱,谁还要挖地种田?只要男方有钱,80老翁也愿下嫁。
我回到车里,他们也已动身,车子向下滑,他们向上攀——各自离去短暂停留之点;各自被前方的目的地吸引着前进,拓展内心更丰饶的土地!
我说要走了,利先生送我几条玉米,带我到候车亭。双条车来了,他交代司机几句,让我坐在司机旁边的位子。道别时,利先生挥动的手好像玉米园上空飘扬的风筝——这是难以忘怀的一刻,这是个深深怀念的地方——社会步伐急速,景物不断更替;我只忧心,这种类似南洋甘榜风貌的情景也许很快将消逝……
昌龙村右侧,路边有间小杂货店,老板娘的华语腔调不具云南口音,我听得毫不吃力;说她在缅甸拉戊省贵概县大猛宜村出生,父母来自云南。小时候学过中文,在困顿的环境下尽最大能力自修;十年前随几个乡亲移居到泰国北部芳县(Fang)山区的昌龙村,开始另一段人生;一年后嫁给比她更早走出缅甸的同乡。
半小时后车来了,里面坐满人,我示意等下一班车,司机(胖硕的妇女)说下一班车在两个小时以后,叫我赶快上车。我在车后看一下,里面一个女学生拿了小凳坐在车内走廊,一个男生让出座位给我,站到车外特别装置的铁板,抓着一条支撑的铁枝;当车子在行驶,我担心着半个身子晃在车外的他会突然似一只风筝飞到天上。幸好不久后有人下车,我赶紧挪进去,让他马上坐进来——我流的汗,远比他多!这是一条弯度不大的路,可通至泰缅边界的Mae Sai市。看到昌龙村的路牌,我喊停;车子过了一个弯,消失在玉米园后。
道别时,利先生挥动的手好像玉米园上空飘扬的风筝——这是难以忘怀的一刻,这是个深深怀念的地方——社会步伐急速,景物不断更替;我只忧心,这种类似南洋甘榜风貌的情景也许很快将消逝……
车子出了市区,路灯有些黯淡,经过几个小镇,树木的暗影,零星房舍前的微光,距离太阳升起还有一段时间;这当儿,百姓大多仍在睡梦中,只有经过菜市场,那些上下各种蔬菜肉类鲜花的摊贩及办货人员,他们的干劲与活力让我精神为之一振。是的,有人昏睡有人醒着,有人白天休息有人夜晚工作,这世界并非只有一种生活模式,只是,如果能有选择,谁愿意伤身耗神地做夜班?谁不想过着日入而息的安康日子呢?
昨夜,我在昌龙村利先生家留宿:一个另外搭建的半地下室;这种空间,白天凉爽夜晚暖和;以竹片捆绑一起作墙,缝隙间有虫蚁灰尘,这不打紧,担心的是蜈蚣小蛇爬进来钻到被窝里跟我一起做梦。然而日间多走动,刚躺下疲累感即刻袭来,一宿到天明。
重新出发
啃着瓜子,利先生继续讲他的历史或抒发思想,请我喝一种非常苦涩的山地茶;屋前一条黑狗,不怎么吠,只是蹲坐在门前或绕着圈子,偶尔若有所思地趴在树下——莫非幻想着一天转为人身,决心要学会狗语跟狗儿沟通?
离去
车子在回程某处停下让乘客上厕所,一旁有间杂货小店,后面是个竹林,丛丛茂密的竹,长着一个竹笋,是我至今所见最巨型的;前面一条岔路,通到另一个山上的度假屋,看到Chiang Dao Hill Resort的路牌;树下五个年轻人,有的喝着饮料有的为脚车轮胎充气,他们将骑脚车上山;我望着眼前的山,回头看那五人,钦佩他们那分毅力:年轻就是力量!
经过先辈辛勤努力,村民的生活已有所提升,半数是洋灰盖的房子,少数用竹片编成的竹排作墙,以类似亚答叶的叶片做屋顶的旧房;有一贫户,屋内地上是泥地,踩得光滑溜溜,除了一张木桌,什么都没有,真是“家徒四壁”。此区适合种植大蒜,每户人家都有散乱一地的被剥下的蒜皮,浓浓的蒜味。
昌龙村前面那路走下去不远,有个来自云南地区的少数族人村子。
(注:双条车为一种两侧安置长椅的载客小车。)
马路对面那处,原是玉米园地,后来分段卖给新增的村民盖房子,利先生的家在最里面;前面种植玉米,背靠着小丘,厕所搭建在屋外。跟大部分村民一样,利先生也是过着苦涩的日子,如果荔枝收成好,且碰上好价钱,日子才会展露出欢颜;若价钱低下,辛苦栽种收成的荔枝,就只能堆在园地让它腐烂。利先生乃“不可貌相”之人,果不其然:来了两个年轻女老师,叫他一声“利校长”——才知他上个月受邀委任为昌龙村华生小学校长。
四天前,我在卖云南米线的小吃摊偶遇来清迈办事的利先生,他是云南人,来自泰北芳县山区的昌龙村,样子朴素憨厚,聊起来,我才真正体会“人不可貌相”是什么意思。他说为儿子申请泰国身份证一事已奔走多次。不知他可有泰国身份证?他说于前首相达信在位时成功申请到了。不久来了几个他的同伴,年龄比他小;他说同伴们难得出来,就让他们周围逛逛,见识清迈城市,加上有人带路照应,就不那么危险——因为其中五人没有泰国身份证,如果碰到警察被查问,问题就大了。兴许大家投缘,利先生临走前邀我到他们的村子一走。
在芳县(Fang)市车站,等那种十人座的小车回清迈;因为还有时间,我在周围走一圈;由于靠近泰北,此处常见到山地少数族人,他们脸型跟清迈人不同,肤色棕黑,皮肤因长期曝晒而裂纹斑驳;穿着山地人传统服装,色彩艳丽,戴着帽子,铃叮叮走过。车站对面有霸市Tesco Lotus,看到一个较大型的建筑:Wiang Community Health Center。
热风掠过,片片竹叶,回想昨夜于利先生的家过夜,辗转难眠思绪翻腾,翻搅着似一叶扁舟的我:因为种种原因而流落在外的中国人,几十年几百年过去,在异国异地,依旧保着母语啃着馒头咽着米饭,即便生活再怎么不如人意,感恩天地的宽厚,仍有安身的一个小角落啊!似一颗饱满的水滴,如李后主“罗裘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
日落但闻宿鸟噪,天色逐渐暗下,虫鸣声四起;偏远山区昼夜轮替,如果不注意日子,转眼就是一年;小娃仿佛还在吃奶,眨眼已抱着孩子在喂奶!
清晨五点半,乘十人座的小车出发,去泰国清迈北部的芳县(Fang)附近的昌龙村。
我来昌龙村,是因为利先生。
旁边有两张木桌椅,一个穿着旧唐装的老人吸着烟,老板娘的丈夫在劈柴,生火煮水;拿一盘瓜子过来,先是跟老人闲聊,后来知道我来自马来西亚,说他曾在马来西亚吉打州工作三年。他的情况是这样:好不容易筹得一笔钱,交给有门路的中间人,中间人安排他由清迈乘火车到泰南边界海关,以旅客的身份入境马来西亚,海关另一端,“老板”来接他;然后安置他在偏僻的小村务农或做杂工——只要不生事,一般都能平安地混口饭吃。由于他会讲华语,很快就适应环境,日做夜做,为了挣多一些钱。三年里他出入两境五次,我问他如何成功通关,他只说是“老板”的安排。那壶水开了,他泡茶;喝了茶,备好农具,腰间系一把刀,他骑上三轮的摩托车,去荔枝园工作。老人跟我说话,他讲云南话,我听不明白,大略知道他儿时跟先辈在缅甸森林打过仗,吃尽了苦头,不得已之下,逃来泰国:人似一片叶,风雨里飘荡,浮浮又沉沉,最终的归宿,乃梦里今生今世都无法回去的那片丰厚熟悉的黄色土地!
茶话
经过一屋,门口坐着一个老人,唤利先生进来。老人在喝着茶,说是云南家乡带来的,茶苦,却生津解渴,耕作前喝一大杯,可耐至中午才喝水;说他儿子一个在清迈一个在清莱,距离不远,可是都不常回来。利先生说此村有三个儿童到昌龙村华生学校上课。望着远处山峦,老人说庆幸有生之年看到中国再度站起来,中国强大了汉语有用了,现在路过山区警察设置路障检查时,头可以稍微抬起了,不似以前,总被他们为难、敲诈与威胁。老人说呷一口茶:“中国已不是‘东亚病夫’,每个中国人都应该有个属于他自己的‘中国梦’!”
在村子拱门前的候车亭,打电话联系利先生。拱门后一条柏油路通上小丘,我走上柏油路登上小丘,在那个电线塔下,欣赏下面的房子与马路对面的玉米园。往前走一段,没铺柏油了,泥路扬尘,眼前是一片依山势起伏的芒果园;发现芒果园里有两个墓地,内心起疙瘩,不想继续前行,返回候车亭,不久,利先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