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都是时代的产物,只是活在当下,又是个蒙昧的小学生,时代的潮流与变迁,即使有感,也只能是隐隐,不知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后来才知道,“特选中学”的制度始于我升中学后的下一届;也即是说,若晚出生一年,以我当时的成绩,将顺理成章地考上立化中学并同时修读英文和华文为第一语文。但我早生了一年,且听从了家里的意见,从华文小学转读英文中学,降陆于一个平行的宇宙,打开了首一年鸭子听雷,形同文盲的学习生活,骤然成为一个两面不是人的(伪)英校生。

那年我大概11岁(借用王文兴短篇小说《欠缺》的开头句)。

(注:2017年10月6日在新加坡城市书房,以《文青是怎样炼成的》为题,进行讲座。之后据此材料,整理写成系列文章。此乃首篇。)

虽身处这个蕞尔小岛,却以一个更广阔的文化圈作为依归──国民身份与文化认同并无冲突,至少在我幼小萌芽的文青心灵里。但脚底下隐隐然已有骚动,继而雷声隆隆,闪电劈空。

但是奇迹竟然出现:公共服务委员会批准我到台大读中文的奖学金,于是我首次乘坐飞机,欣然远赴台北,继续我的文青梦。

“三更有梦书当枕,千里怀人月在峰”,琦君的两本书名概括了读书人的一种情怀,感染了当年无知的文青,于今回顾也似乎总结与终结了某个时代的精神。

那个时代的精神,在斑驳走过的数十年后回望,其背景实则是更庞大的冷战结构。我青涩岁月的70年代末80年代初,因为中国的文化大革命才刚结束不久,大多数的文化交流都来自港台;而我稚龄成长的60年代末到70年代末,居住在中下阶层的政府组屋的人们的交际语言是方言。但那个看似贫瘠的环境却是丰富的,不会说英语的华校生与新马港台的中文书写、粤语港剧、闽南语民谣、潮州大戏皆毫无隔阂。从邓丽君和刘文正听到罗大佑和张艾嘉,从《清宫残梦》和《小李飞刀》看到《网中人》和《千王之王》,从金庸、卫斯理读到余光中、郑愁予,都是极其自然随意的文化吸收,无视地域的疆界,跨越语言的藩篱;虽身处新加坡这个蕞尔小岛,却以一个更广阔的文化圈作为依归──国民身份与文化认同并无冲突,至少在我幼小萌芽的文青心灵里。但脚底下隐隐然已有骚动,继而雷声隆隆,闪电劈空。

四字句排比工整的校歌,用词艰深,当年自然是蒙昧的,和每天升旗礼唱的马来语国歌一样,纯粹发一堆没有意义的声音而已。唯校歌的语文透露了一个消息:我是一个华校生,而且是个末代的华校生。

文青理想与非文青现实的拉扯,具体展现于升大学的选择。当时最向往的是跟随黄城学长的哒哒蹄声,到台大念中文系。但碍于英校生的身份,高中时不能选读以《儒林外史》和杜甫诗为教材的“华文(一)”(约十年后返母校任教时英校生却已可选修以《红楼梦》和唐诗为教材的“高级华文”),学院也没开设“华文(主修)”;无奈无聊熬过“华文副修”的课程,高一提早会考后成绩优异高二即可免修,形同宣告我在新加坡的教育制度底下不再有修读华文的机会,往后只能彻彻底底地当个(心虚的伪装的)英校生──我在新加坡的大学报读的是会计系。

已经记不得是什么动力驱使,可能是喜好写作并偶尔投稿的表姐的启发,我把一篇课堂作文寄到家里有订阅的《星洲日报》的学生版,于是一篇题为《保持新加坡清洁》的短文成为我发表生涯的起始,本名署名外还冠有校名“成保小学”。

彼时新加坡尚有两份中文日报,且显然竞争激烈,几乎同时设立学生组织:我加入的是《星洲日报》的少年记者,“敌方阵营”是《南洋商报》的通讯员。学生报《星洲少年》每天出版两大张八小版,若勤于写作可同时化名多个笔名发表文学作品、活动报道、评论文字等,平均每周一篇乃等闲事,稿费更是可观的零用钱。组织里比我年长的高中生都是文笔优美的末代(真正)华校生,经由他们的引介接触不少台湾现代文学的作品,英校中学营养不良的华文教育借此得到了补充。众多发表的机会,活动频密的组织,写作前辈的启迪,皆有助于确立一个“文青”身份的雏形。

那可真是个风起云涌的时代啊。我捧读着阿裕尼文艺创作与翻译学会出版的期刊《同温层》,出席各种文学讲座并得以亲炙名作家如三毛、琦君、白先勇和张晓风,洛夫的实验新诗《石室之死亡》在台湾引发的论战也延烧到狮城,民歌手杨祖珺和吴楚楚来开演唱会……在在见证了一个生机蓬勃的华社群体的艺文面向。但更深层的社会变化已在不同板块的角力中蠢蠢欲动,讲华语运动的开展,南洋大学的关闭,两大华文报的合并,都在那几年发生。我只是抓到了时代的尾巴,且因为英校生的身份而幸免于华校生的坎坷,乐在其中却懵然不知其悲情;我自以为经历的辉煌时代也许正是苟延残喘的余晖,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风雨飘摇的年代里我进入了一座俗称“黄城”的堡垒就读高中;它长年致力于推动学生文艺创作与戏剧表演的传统,让我的文青生活得以延续,并以出版校友文集的“华初文丛”为目标而努力写作。但大环境和现实压力已不容罔顾,平日上课我和一班纯英校生一起用英文学习经济、会计、商业管理和数学,下课后转台用华语参与社团“中文学会”的活动。1985年出版的少年文集《晚风莫笑》收录的一篇文章,便借古人词句“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抒发这种两边不着岸、徘徊于现实与理想之间的苦楚。

变成第二语文的华文于我游刃有余,但中二的课本仍有夏丏尊的文章,认真的华文老师还特别说明“丏”和乞丐的“丐”写法的不同。但我念的不是所谓的“一册”到“八册”,几年下来,和同时期念华校的友朋相比,中文能力自是落后许多了。

“我校成保,地处狮城;校舍巍峨,环境清新;发扬文化,作育精英;传道授业,智勇并臻”──校歌的前几句至今仍能朗朗唱出,当年的小学早已不复存在;原址如今是多层停车场,比三层楼高的校舍巍峨壮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