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天钥桥路,就是一条魔法街。2000年,我从香港读完博士,回到上海,住到了徐家汇最热闹的地方。外国朋友来找我,常常会比约定的时间晚到,因为他们被天钥桥路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吸引了,像萨宾娜就会激情地说,我今天在这条街上看到的人,比我在托皮卡一年看到的人都要多。我想她大概没夸张。在天钥桥路住了三年,每天中午,我在美罗城门口看到的必胜客顾客队伍,真的是全世界最长的。三年,我们楼下的店铺至少换了20个老板,常常,这一周卖玩具,下一周卖炊具,周五回家还是卖时装的,周六下去在卖鸭脖子了。它们像是这个城市的快闪演员,在我们试图洞悉他们的秘密前,消隐人间。而晚上的天钥桥路会有更多的快闪秀发生,卖栀子花的阿婆边上,有一个年轻女人拎着篮子,里面是几只萌到你融化的小猫小狗,隔十来米,有中年男人在卖外文书,中年女人在卖长筒袜,这是7点钟。等到9点的时候,年轻女人和中年男人和阿婆都消失在人海茫茫,在他们的位置上,大学生模样的男孩在那里弹唱他自己的歌,“不要告诉我你还在乎我”,你往他的吉他盒里扔钱或不扔钱,他都不会多看你一眼。

这是上海,这个城市混合了热情和冷漠,世故和呆萌,在我们茫茫然冲入魔都时,我们被它大开眼界被它伤害甚至背叛,但它偶尔也会被我们打动,显灵般地向我们展示特别抒情的一面。就像这个冬天,下了整整一个月的雨,我们对面的小理发店门口,晾满了毛巾和员工衣服,每次我们走过,老板就会垂头丧气地说一句,“再不出太阳,没毛巾用了”,然后,终于,今天上午,太阳出来,老板坐在理发店门口,看阳光把香味送入每一块毛巾,看他的理发师和洗发姑娘在那里吵着甜蜜的架,“寒假我是绝不会跟你回家的!”一切,都是幸福的模样。

家是要回的,但是天天黄昏天天清晨,听着几百米外轮船码头的汽鸣声,想着又一船人出发去上海,又一船人从上海回来,会莫名地觉得,上海就是宁波的亲人。

应该就是亲人吧。一半上海人祖上有一个宁波人,我到华师大上学当晚跑学校后门用宁波话买小馄饨,阿姨很亲切地叫我“小宁波”,她看我狼吞虎咽完馄饨,转手送了我一个生煎,说,吃饱就不想家了。那个生煎我低头吃了很久,直到眼泪干了才抬头对阿姨说谢谢。但并不是所有的外地人在上海会被馈赠到一个生煎,我们宿舍的云南同学买回来的脸盆就比我贵了一块钱,她喝着上海的热水,生气地说,一股味道。

1988年来上海读大学前,我一直呆在宁波,虽然寒假会跟父母到上海看爷爷奶奶,但主要性质是旅游。小时候爷爷带我到国际饭店,我上上下下电梯坐了有十来趟,回到宁波跟邻居小朋友反复炫耀,让姐姐鄙夷了一句:那你别回来啊。

这是上海。这个城市还在经历她漫长的青春期,而我们有幸和她一起成长,“我熟悉你的每一道纹理,你了解我的诗行”,这样清澈的人生,该是人和一个城市能展开的最好相遇吧。

这是上海。在这个地方,你不会老去。所以,虽然我妈妈一直觉得我在上海很辛苦,觉得上海的生活质量不如宁波,海鲜是冰冻的,鸡鸭鹅都是冰冻的,但是,每次,她还是会由衷地说,不过你在上海挺开心吧?我没脸对妈妈说是的,我在上海挺开心的,因为上海,就像侯麦电影中说的,你站在淮海路衡山路思南路上,你遇到的人,都比你年轻,你会觉得,自己也跟他们一样年轻,有力气去经历生活经历危险,有力气怀着初恋般的元气再出发,就像歌里唱的,“因为爱情,怎么会有沧桑,所以我们还是年轻的模样。”

不过,无论是暖心还是重口,我们后来都选择留在了上海。这个被叫成魔的都市,确实有她的魔性。

(作者是一位中国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