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哪个艺术家像达芬奇一样画过无数的草稿,而真正的成品画却很少,保存下来的少之又少——不超过15幅,留在故土的绘画更是寥寥无几。我记得的是:罗马梵蒂冈有一幅骷髅一般的修行者,佛罗伦萨乌菲兹美术馆有一幅《天使报喜》,米兰两幅。

按照规定,每一批参观者只能看15分钟。一批最多30人,但我们那场只有12人,加上工作人员一共13,画上的人数也是13,真是巧合。出乎预料,现在允许拍照了(不可用闪光灯)。事实上看到它的那一刻很是震撼,比想象的要清楚,而且尺寸巨大,8.8米X4.6米,整整占了一面墙。和湿壁画不同,《最后的晚餐》是干壁画,非常脆弱,色彩衰变明显,不易保存。几个世纪以来,经过多次修复,最近的一次是1999年。我近距离细瞅,餐桌上的水杯甚至是透明的,面包的质感很诱人,桌子下的人脚有几只清晰可见,这些细节在印刷品上都模糊了。更不用说人物的各种表情,丰富细腻,层次分明。构图、透视和光影的处理也都用心至极。画中食堂两边的墙与天花板上一格格的嵌板都向后退缩,营造一种景深的效果,最后集中并消失在耶稣头顶后方的窗户,“这一点”正是整个壁画的中心点,也是视觉的焦点。《最后的晚餐》里每一张脸及物体,都经过几何学的精密计算,安放在准确位置,构成上下左右向中央点集中的透视法。

最近读了《达芬奇笔记》,从他零零星星的文字里,可以知道他为了这幅画下了很大功夫,做了很多准备,包括画了一些素描草图,在这些素描下,他写道:“一个正在饮酒的人把杯子放回原处,掉头对着讲话的人。另一个人双手手指交叉,蹙着眉头望着他的同伴。另一个人摊开双手,露出掌心,两肩高耸,一脸惊讶。另一个人对邻座耳语,他一手拿着餐刀,一手拿着刚切了一半的面包,转头听他的同伴讲话。另一个人转身时,手中的餐刀打翻了桌子上的一只玻璃杯。”这些笔记让我们知道《最后的晚餐》定稿前的周密思考,定稿和草图不尽相同,但达芬奇为此付出的努力是有迹可循的。达芬奇是左撇子,习惯从右向左书写,他的笔记大部分用左手写的,后人需对着镜子阅读,这似乎也是这位旷世奇才留给我们的“密码”。“镜子”,是达芬奇的关键词,他说:“画家的头脑必须像一面镜子,要不断反映物体的颜色,并完全被影像占有。”

到米兰去,就是为了看两幅达芬奇的画《最后的晚餐》和《音乐家肖像》。当然米兰有大教堂,有斯卡拉歌剧院,有衣着时尚的红男绿女,有叮当招摇的有轨电车,还有吃货念叨的“米兰烩饭”,但对我来说,这一切在达芬奇面前都不那么重要了。

(本文小标为编者所加)

男性的神秘

想到马萨乔

(作者是本地作家)

《最后的晚餐》很大,《音乐家肖像》却很小,44.7 X 32厘米,比棋盘大不了多少。大有大的好,小有小的好,达芬奇的好与大小无关。

米兰另一张达芬奇的画《音乐家肖像》藏在盎博罗削美术馆(Pinacoteca Ambrosiana)。这个美术馆靠近大教堂,在巷子里,实在冷清,访客稀少,因而妙不可言。几年前我去巴黎卢浮宫看《蒙娜丽莎》,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水泄不通,看的都是游客的后脑勺。这么一想,在米兰看达芬奇简直太幸福了,我在这张《音乐家肖像》前停留很久:嘴唇上两道裂痕,音乐家的手因为光线关系呈现两种颜色,披下的鬈发泛着金光,领口露出的一道内衣白边,都清晰可辨。若说他是男性版的蒙娜丽莎,也无不可。他英俊且神秘——如同蒙娜丽莎的神秘,但男性的神秘到底与女性不同,仍然有一种明澈和坦荡,因为不藏不掖,越发觉得神秘。关于画中人物的身份,人们曾有过种种猜测。最后,艺术史家依据他颇具艺术家气质的面孔、修长的手指及手中的乐谱,推断他是一名音乐家。达芬奇画的男性肖像不多,除了这幅,还有藏在卢浮宫的《施洗者圣约翰》。但《施洗者圣约翰》雌雄莫辨,带有女性的妩媚,真正意义上的男性人物,首推这幅《音乐家肖像》。

说到文艺复兴,我们总是谈“三杰”,实际上,“三杰”的诞生不是偶然的,很多人为他们做了铺垫,包括马萨乔(Masaccio)。马萨乔是天才,只活了27岁(1401—1428)。

达芬奇虽是意大利人,晚年却去了法国并在那里去世。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用最高规格善待达芬奇,但他未必真懂达芬奇的艺术。达芬奇的晚年虽享有荣华富贵,想必内心自有一种难言的寂寞。

去米兰之前,我在佛罗伦萨看了马萨乔在布兰卡契礼拜堂的湿壁画(尤其是那幅《被逐出伊甸园的亚当和夏娃》),大为惊叹;继续追踪他,又去圣玛利亚·诺维拉教堂看他著名的湿壁画《三位一体》。《最后的晚餐》让我想到马萨乔的《三位一体》。两张壁画都有立体感,像在墙上掏了一间屋子。马萨乔比达芬奇大51岁,在透视法上,达芬奇肯定受到马萨乔的影响。“像在墙上掏了一间屋子”,显然不是达芬奇的主要目的,这不过是个“技术活”,这幅画伟大之处,在于耶稣宣布其中一个信徒背叛了他,那一瞬间每个人物不同的脸部表情、肢体语言以及画面的构图之美,并由此传达出基督教的救赎情怀。

达芬奇是个“实践派”,不是书斋型的学者。他大概和莎士比亚一样,“不大懂拉丁语,希腊语更差”。遇到问题,他不依赖书本知识,而是通过实践去解决。他对自然界的各种现象充满好奇心,同时也激发了他的创造力。现在很流行“多元艺术家”这个称谓,达芬奇当然有资格担当这个称号,但我们从来不这样称呼他,他就是画家。他在医学、天文、地质、设计、机械、音乐、建筑等众多领域都有出类拔萃的成就,但本质上,他是一位画家,这就够了。

看《最后的晚餐》,旺季要提前一个月预订,幸运,我和朋友冬天淡季去的,提前一天也预订到了。如果不看《最后的晚餐》,来米兰干什么!如果没有《最后的晚餐》,米兰将缺一个无法弥补的大口。《最后的晚餐》在米兰的感恩圣母堂(Santa Maria delle Grazie)长方形餐厅里。二战期间,米兰遭受剧烈的轰炸,教堂部分建筑被摧毁,老天保佑《最后的晚餐》那面墙幸存了下来。1980年它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不是因为圣母堂,而是因为这幅画。

米兰有大教堂,有斯卡拉歌剧院,有衣着时尚的红男绿女,有叮当招摇的有轨电车,还有吃货念叨的“米兰烩饭”,但对我来说,这一切在达芬奇面前都不那么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