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上半部,全是“我”的一面之词,也许在擒获女潜入者,故事就该结束于此。但,《长崎》的作者另有高明一处,他让58岁的女潜入者(“穿墙人”)还有申诉的机会,从她的视角补述前因后果,以平衡情感的天秤,让读者对她的处境亦生悲悯。视角的转换也让“看”与“被看”位置对调,“我”所觉得陌生的家,经由她之摸熟所有东西的位置后,愈来愈像她家。通过摄像机“猎捕”的“我”只是一时,却不比女潜入者对他长期的观察:她自诩比谁(包括“我”在名古屋的妹妹)都熟悉他的作息,他的品味,他的习惯,堪称是他“私下”的知己。在受到提控之前,女潜入者还准备以此高人一等的傲态面对即将庭上见的事主,而在另外一端,男事主却想道:“我所累积的线索已足以列出那位不速之客的饮食清单。”两相合看,这不也是一份暗中的“相知”?
多重反讽的意味
两相合看暗中“相知”
这两个人物的设计还有诸多相似点(年过半百,同属天主教徒,同样姓氏),以拉近他们之间心理距离。不论出于自愿独居,还是出于不得已而入柜寄居,这一对平凡男女都品尝了孤独的滋味,孤独让他们不再有贵贱之分,变得平等的血肉之躯。“我”在事后不断站在“她”的位置上,想象如果自己被拍摄的状况,甚至爬上她所藏身的壁柜,他的孤独毕竟懂得回味她的孤独。“我”甚至佩服她选对窝赃的地方,“其实她的鼻子很灵,因为我家根本不会有访客住进客房”,岂不印证英国小说家格林的一句话:“我们对自己的敌人总有一份佩服。”她之潜入,也改变“我”看待许多事物的方式,就像“我”看着家以外的出岛,不禁要问:“在那锁国冬眠的时代,(软禁着欧洲人的)出岛改变了我们(日本人)多少看待事物的方式?”
孤独不分贵贱
此一男一女的行为经由作者的描写还展现同样的共性,一个报案之后马上后悔(却来不及挽救大局),一个潜入他人之家后却离不开(另有可叹的理由),他们都做出比自己想象中严重的行为,却又对另外一方怀着无法当面诉说的愧欠。于是,小说最后一节的形式不得不以第一人称的书信体作结,以深入交代另一层真相:她究竟是谁,她选择潜入“我”家的原因。书信的内容在此不便透露,读者只须留意一条伏线,即女潜入者所关注的一个问题:“他(男事主)从什么时候开始住进这里?”这本小说的作者乍看以男事主为主角,却在最终赋予女潜入者具备潜入的资格。读罢全书,我们不免回头深思:谁才是真正的闯入者?
由昔日帝国的“壁橱”转入如今寻常人家的壁柜,《长崎》意在叙述一个失业女性潜入一个鳏夫“我”的家寄身接近一年的故事。故事中人物“我”的背景,显然经过巧妙的设计,具有多重反讽的意味:是56岁的单身汉,面对老之将至(从对人瑞与机器人的报道格外关注,可以得知),养成各种习惯作为防线(却防不胜防他人的潜入),职业是气象预报员(他何曾可以预测自己的处境?),个性节俭克制(却一再发现冰箱中的食物已经“被分享”了),不应酬(他却不知不觉与另外一个“穿墙人”同一屋檐之下)。
本书可以写成长篇的素材,作者却以剪裁得当的方式写成百多页的“中篇”。小说甫始,便直入山雨欲来的前夕:独居的“我”已经隐隐发现有人闯入家中多时。 作者将故事设置于盛夏,通过“我”对蝉鸣的不耐烦,以带出人物正处于不可知状况的焦虑,“一个不寻常的状况”。不断检测冰箱的状况,听闻邻人老太太透露的线索,再到安装第三只眼睛——网络摄像机为陷阱,“我”由起疑乃至确定,熟悉的家渐渐变得陌生的住所(“这里已经不是我的家”)。第一次通过拍摄自己的家,是化熟悉为陌生的过程,“镜头呈现出的冷酷全貌是我的独居生活”,让“我”之乏味生活原形毕露。摄像机之设备也引起“我”对婚姻无限的想象与渴望,“如果我是某家庭主妇的丈夫,就能远程观察她(妻子)的动态”,而画面上出现的女潜入者,则恰好构成“我”原先可能的二人生活图。
“长篇”可以短制,只要意味深长,令人一读再读,即可化短为长。法国作家艾力克·菲耶(Eric Faye)的《长崎》胜在够短,只有百多页,却经得起再三展读回味。小说取材自一则发生在日本福冈的社会案件,作者却将背景挪至长崎,并借由人物的视角凝视出岛,再将之比附为“一间壁橱”,而“日本帝国始终假装不知道有一个窝赃犯,名叫欧洲,住进了这间壁柜里”。仿佛担忧读者无法洞悉他的用意,作者在小说中写上这段稍嫌刻意释题的话,以点出《长崎》此一地名在小说中的象征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