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其实像是二维的物种,它们的生存依循“物竞天择”的亘古定律,历经时间、环境的淬炼与筛选,能够存活到今日的都历经了多次的蜕变与演化。文字与其他物种较为不同的是,一些曾经在历史上凋零萎缩的文字有可能起死回生,以崭新的意义和姿态重现语言的江湖,焕发活泼的生命力。

揭秘汉字的身世

在《我变,我变,我变变变》一文中,张大春谈起了他爱看的一部80年代电影《凡夫俗子》(Ordinary People)。故事讲述一个小康家庭在遭逢儿子溺毙的巨变之后的生活。作者从电影中体会到“寻常生活的艰难,而那艰难的本质却来自人们不能面对生死际遇所带来的改变”。 “变”字有“代、换、改”的意思,但作者却认为“万变不离其宗”,“变”这个字仿佛隐喻着人生的复杂与矛盾。一个字的生成,隐约地包含了哲学性的辩证关系,宛若一把通灵的魔法锁钥,开启了人类智慧的大门。

家中有一本大学时期购买的《说文解字》,由清朝段玉裁注解,主要是作为《文字学》这门课程的参考书之用。考试结束之后,这本厚厚的学术巨著就一直横躺在书柜的一隅,仿佛在悠悠岁月的催化下变成了化石。直到最近,台湾作家张大春出版了他的新作《见字如来》,又引发了我对字源的兴趣,再次让这些饶富古意的文字重见天日。

张大春在解说文字演变的过程中也连带介绍了不少较为冷僻的语词,如“竞病”“灾梨祸枣”“笑比河清”等等。这些语词的产生皆与当时的社会背景有关,但随着时代不断变迁,就逐渐被淘汰出局。当然,也有好些古字在现今的社会找到了适宜的土壤而重获新生,例如互联网上流行的“冏”“槑”“嫑”等字,以戏谑、嘲讽的形态幽现代人一默。这种现象印证了作者的观点:“字,反映了每一历史阶段的现实处境和价值取向。”

老子云: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语言文字作为人类表意的工具,虽然包孕了丰富的含义,但是总有无法说清楚、讲明白的时候,犹如世间纠结难解的人生。或许,张大春想借由此书,让无法开口说话的字魂,通过形态丰富的笔划,勾勒出一代又一代笑泪交替的人生故事。这也就是说文解字的一个重要意义吧!

字词与生命记忆的牵系

张大春纵览古书,旁征博引,为读者揭秘汉字邈远的身世,解说它们的构造和来历,以及语义的衍生与变异过程,从而厘清现代人在应用语言字词时所产生的一些疑惑与误解。例如,张大春谈及“骗”这个字,从字的构成部件去引发人们的思考:为什么“骗”有“欺哄”的意思,但却以“马”作为部首?作者进一步解释:“这个‘骗’字,在中古时代,就是描述一人‘侧身抬腿跨上’的动作”,现今的辞典还收录“骗马”一词。之后,“骗”的字义就逐渐从具体走向抽象,被引申为“跨越、超越”的意思,进而转为“欺哄”之意。

张大春在一个节目访谈中曾提到《见字如来》的内容,主要讲述的是两个故事:其一是文字的演变过程,其二是文字如何在自己的生命里烙下痕迹。这部作品饶富趣味,在性质上却较难归类。书中探讨了字义的来源和变异的过程,引经据典,颇具学术著作的意味,同时又将汉字的情缘与作者的生命历程联系在一起,读起来更似灵巧的散文小品,吐纳着寻常生活的气息。每一篇文章之后还附上相关字词辨析的小题,让人在动动脑筋之余,寻获另一番解谜的乐趣。

张大春在序文《见字如见故人来》中说明了书名的由来,所谓“如,来”,其实可解为“每个字背后所启迪的生命记忆来了吧”。文字工作者在语言的应用上总是极为敏感,常会对某些字词赋予较为特殊的感情。文字不仅是平躺的符号,更可能是一幅幅立体的人生风景,牵系着人们记忆中欲挣脱飘飞的种种人事。

在介绍相关汉字的来源时,张大春也让读者有机会接触到远古的文字字型,从而能更清楚地了解汉代许慎所论述的“六书”(汉字构成和使用的类型)为何。例如,作者谈到“礼”是一个会意字。所谓“会意”,许慎解释为“比类合谊,以见指伪”。但是,若我们只从简体字“礼”的构成部件来整合其义的话,并无法搞懂“礼”字为何遵从“会意”的构字原理。于是,张大春追本溯源,借由繁体字“禮”的组合成分来解析。“禮” 中的“曲”和“豆”,若再进一步探究,其实是过去祭神的物器。祭祀神明的仪式是庄重神圣的,因此“礼”才会引申出今天道德上的含义。

作者与这些有感的文字晤面仿佛又见到了故人,从而联想起恍然若梦的过往岁月。例如“慈”字就让他惦念起人如其名的表妹“孝慈”。一个“笑”字,又让记忆回放至服役期间,联想到外号人称“开口笑” 的教官。作者沉浸在“这些字、词的情境之中”,又不自觉地重温了这些字、词背后所承载的人情世故,让读者在字理耙梳和现实日常间找到相互过渡的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