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跟阿斐说,这座城市充满商机。
那几日我毅然坐在一旁收取白金,写了七八页姓名,守了三个夜晚。
当噪声随着天光涌入,我便在J家中睡过大半个白天。间中却仍听闻各种大的小的争吵,拖沓了所有必经的仪式。无人怜悯拥挤了冰箱的蔬果虾蟹,厨房晾衫架上干透的衣物,未剪除吊牌的衣裤手袋。大家集体沦为孤儿,但一贯安静,相信总会等到一双类似的手去认领。
“他很害羞的。我们小小声唱就好。”
自家神台过去向来由父亲一手打理。那些起早的初一十五,被香火熏得褐一块黄一块的天花板下,父亲扫净日趋饱满的香炉,祭上鲜果、斟茶上香,整个过程在我长大中一再循环着。那几天午夜,当满溢的香灰沾染了J四周的食水祭品,我随手从杂物里翻出纸盘纸巾,趋前将成堆残余的红支抽起,撒在桌上,伴随香灰和侧对J的伤感,一一扫入盘中,丢弃,仿似无人到过,也无有事故,直到隔天此时香炉再度满出。每每点燃肥大的香烛插入香炉,我都会想起上年三月,他们一家以聚餐为名,陪我度过21岁生日。对蛋糕生疏的我边惊喜地感激,边推辞他们快要拍掌高唱的生日歌。但J出声替我解围:
我们终于抵达了J的家。然而此时母亲却改口:还是吉隆坡好。
而我细声吹熄烛火。
所有恐惧呼地纷飞四散,徒剩一片光秃秃的,错失愿望的烛身。
在地铁站植成每家商场的根,而南北东西的人渐渐不再相关以前,J从西部医院辗转住过南端的殓房,再归返以北的家短住几日,把毕生的漂泊拉成沿路的灰色,盼待一场瓢泼的对流雨。再没有点开过的那段录音,必然在记忆中筛剩细碎的谢谢和对不起。之外的,便都像四天三夜后,她睡入最后一间房,缓缓关上的棕色大门关上我曾途经的喧闹愉悦,关上她一贯凶猛的字字句句,以及我作为外甥的最后一份荒诞:不如我们合照吧?
——只要他们健在,我们也许甘于目不识丁。
作者一句话:因为生性怯懦的缘故,我只敢跟你的苍白对谈。
早在潜入历史课本、挖出昭南岛和淡马锡的沙石前,对于岛国以北灰色轨线一带的记忆,是很久很久以前,J逐层逐色替我彩上去的,用她抱过我的一双手。每当南下的汽车在300多公里尽处驶上瘦削的大桥,海水一分为二,我知道我们快要抵达她的家了。小脚抵达她客厅的黑皮沙发,望出窗户,对面住着一片招风的绿海。后来家里陷入不济,两岸币值渠沟渐大,往往是J北上至吉隆坡探我们。带着荒废多年的护照重返那三房两厅时,那片绿海早已被一座高耸的灰色组屋填去,记忆中的远方顿失所指。不变的是,母亲总是手执马币羡慕新元,总是嚷着要搬到那里,并且跟J为邻。
当白珍珠如同锁头嵌入J闭合的唇瓣,我过剩的心声必然失去边际,终究只敢在寂寂无人时走入棚内,认真凝视她白皙得失真的脸。应该还带有一如既往的恐惧,哪天当我想起她和她的辈分,就只剩她大大声的说话。至少在最后一晚,我试图挨在她旁边,开启录音,让轻声细语伴随木香依附在玻璃上。足足半个钟头的语音,最终都会随着木鱼声陷入永夜,化成我跟她之间的一龛秘密。未曾脱口的,像我喜欢在阿斐面前学习她的口吻,一起粗俗地大笑。我也常跟阿斐提起J。她们非亲非故,只是正好我们依傍的文字,都是不断跟失去的以物易物:
从外貌着装到厨艺,J跟母亲相像,但我自小跟她一贯生疏,未曾有过一张合照。大抵是她经常皱着一张凶恶的脸,举止大剌剌,唇瓣形塑的字句必然夹带淋漓凶猛的粤语粗口,如此根植于童年到成年的听觉里。偶尔我以学她粗俗为乐,脸颊被母亲的指尖弹至高中毕业。确认了南下岛国升学时,J脸上的喜悦比母亲要更鲜艳。我们是从这里开始亲近的吧。我猜。
近乎每一个地铁站都住着一个商场。譬如那天从裕廊东地铁站通往医院的路,有些曲折,疾走的双脚失序错乱,艰难地穿过了商场走道的喧闹愉悦,还需要凭靠路牌,需要问路。当漫长的路越发稀疏窄仄,直至尽头的棕色大门打开,我被卷入了时光的暗涌——凝视着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