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就要离开了,回头望,那座高2.8公尺,用济南锦绣川产的花岗石雕刻的辛弃疾塑像,午后的秋阳,洒落在他头顶和肩上。松柏环绕里,他头戴儒巾,身披战袍;湛蓝天空下,他昂首远眺,目光凛然,千年的金戈铁马宛若还在胸头激荡……他是孤寂的,而他也早已习惯。
展品乏善可陈
此次来到遥墙镇的四风闸村,正是秋高气爽,澄净的云空下,辽阔平坦的田野迤逦绵延。地图显示,北边大约10公里即遥墙国际机场,几天前那个清晨,从机场出来,车子沿着四风闸村北高速行驶,薄雾轻寒,倒是词人最早给了我招呼,甚至温暖的拥抱。
庭院里的花木、小径,也看不出精心的规划、料理,整个故里似乎还停留在四分之一世纪前的草创时期。作为硬件的建筑确实巍峨壮观,而整个院落的布局,尤其作为呈现精神实质的软件——展品,却单调苍白,乏善可陈。
辛弃疾为中国文学史留下600多首词,是两宋史上留下词作最多的一位词人。著名词学家叶嘉莹曾说:“他是用他的生命去写他的诗篇的,用他的生活来实践他的诗篇的。”他与苏轼写词,使词不再只是歌筵酒席间娱乐的小曲,词也能像诗文一样言志,抒发作者报国无门的一腔郁愤,高洁通透的云水襟怀。叶嘉莹也分析,辛弃疾 “内心有两种力量在冲突、激荡、盘旋;一种是奋发向上,冲的力量,一种是遭到谗毁压制、罢废的力量。两种力量就是他词的本质。”
我夙愿得偿,却又充塞着失落和遗憾。不是东坡那类“庐山烟雨浙江潮”的感叹,而是幼安在我心目中地位崇高,来到他的故里,对这座纪念他的庭院自然寄望也高,实际观感的落差,不由得我惆怅。
眼前的辛弃疾故里是个仿宋的建筑群,1996年动工,两年后辛弃疾纪念馆竣工后向公众开放。总建筑面积达4000平方公尺。设有石坊、碑亭、辛弃疾塑像、辛弃疾纪念祠和稼轩词书法艺术刻石碑廊等。院落内各个展室里分别以文物书画,民俗图片展示爱国词人的生平事迹。
在历代词人中,毛泽东圈画最多的是辛弃疾的词。曾亲笔抄录四首辛词。幼安那首“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还被他用来为第三任妻子贺子珍解析诗词。
一直怀着一个夙愿,就是寻访“二安”的故里。“二安“指的是“易安”李清照(1084-1155),“幼安”辛弃疾(1140-1207)。两位都是我景仰并喜爱的宋代大词人,也都是中国山东济南人。趵突泉有漱玉泉,李清照纪念馆;大明湖畔有稼轩祠,多年前曾去过。而他们的出生地另在他处,李清照在章丘,辛弃疾是历城四风闸,都在济南市区外,却从未探访。
辛弃疾为中国文学史留下600多首词,是两宋史上留下词作最多的一位词人。辛弃疾文武双全,也是一名抗金名将。作者造访词人位于山东省遥墙镇的故里,因纪念馆展品单调苍白,无法扣紧人物与土地的关连,失落而归。
我们从右边侧门进入。柳荫下照面两片大展板,一是纪念馆导游示意图;一是人物简介,记述了幼安的生平和纪念馆创建的过程。肖像下两句诗词“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我怀着微微的颤栗默诵,嗨!我来了!暌违800余年,终于遇见妩媚的你。
用生命写诗篇
辛弃疾幼年丧父,由祖父抚养长大。祖父辛赞虽迫于无奈出任金朝的县令,却从小教导幼安抗金复宋,常带着年幼的他“登高望远,指画山河”,为他取名弃疾,就是冀望他如西汉名将霍去病,驰骋沙场,为复国雪耻建功立业;还曾两度带他到燕京一带考察军情。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离纪念馆后不远,与四风闸村隔着一片树林,辛家祖坟就在树林里。二十二、三岁就离开家乡的辛弃疾,不会没有想过到坟头叩拜,想过落叶归根。那是与收复旧河山的壮怀紧紧联系的家国大愿,而他终究是“抱恨入地,赍志以殁”,67岁,埋骨在山西上饶市的阳源山麓。历城故里,四风闸村,成为他永远眺望的背影。
庭院寥落,除了我们,似乎没看见几个参观者。展厅里悬挂的那些平面的文字和图片,在网络资讯能在弹指间到达掌上智能手机的今日,确实欠缺吸引力。我们在高大宽敞的建筑里浏览这些资讯,像在翻阅枯燥的二手资料,感觉空落落的;而这里分明是幼安所有生命故事的源头。那些文字画片无法触发联想,此刻脚下踩着的,即是800年前幼安成长的一方水土。
可惜那些资讯没能很好突出他的在地成长,没有扣紧人物与土地的关连,像这样的纪念堂似乎建在哪里都没有分别。
辛弃疾出生于公元1140年,靖康之变已过去13年,赵构逃到南方临安(杭州)建立南宋,北方大片土地,包括他家乡济南已沦陷于金人手里。他两岁时,力主抗金的岳飞被诬陷受害,南宋朝政由主和偏安的投降派把持。
秋阳淡淡,矗立道旁的四柱三门石牌坊,横额上黑底金字 “辛弃疾故居”格外亮眼。
花千树,星如雨,箫声动,鱼龙舞……在喧闹、璀璨的节日灯火里,有一个孤寂的“那人”,与周围的“蛾儿雪柳”“笑语盈盈”如此格格不入,却让他千百度地寻觅,她是谁呢?词末短短四句20字,世代流传,众说纷纭;还被《人间词话》的王国维掇取,喻为人生成就大事业的最高,也是最后的精神境界。词中“那人”,那位绝尘出世的佳人,是辛弃疾千回百转,苦苦追寻的意中人?是烛火飘摇的旧都汴京,异族铁蹄下的故土及百姓?抑或是“挑灯看剑”,“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那个孤独、失落的自己?
我心里又响起他壮年时写下的那阕《青玉案·元夕》:
辛家几代单传,身为家族唯一男儿的他,文武双全,22岁时聚集2000余人,投奔沦陷区耿京领导的义军,并力劝耿京南向归宋。23岁时,他“奉表南归”,受到宋高宗接见。高宗派他北上召耿京部队南下,不料途中发生变故,耿京被叛徒张安国杀死,投降金朝。闻讯后他带领50骑,奇袭敌营,活擒张安国,“献俘”建康(南京)。青年辛弃疾“壮声英慨”,振奋朝野。他的英勇与果决,使他名重一时。从此滞留江南,开始他在南宋的仕途生涯,再没有返回故里。
上了年纪,人们不免在某个时刻,回首当日的少年,那样炽热憧憬于改变,也曾汲汲为之努力,却因为种种缘故,终于发现,知道和做到常常是两回事。那个被挫败虐心的自己,或许能和生活和解,或许不能,但终归回不去了,总得接受事与愿违……如幼安那般,离开出发地后就一直没能再回去,落寞地兀立在灯火里;而所有的热闹是别人的,他只有凝眸,只有回首。他大概没能看穿皇朝兴亡更迭,潮起潮落,并不一定维系百姓的安乐。他也不可能知道,当年势如水火的民族矛盾,会成为后代中华民族融合的历史叙事,政治正确。但无论如何,这一蓦然回首,那人还在,永恒地立在时光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