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在码头迎接我们,四人坐公车到他家。顾城的家在码头西南面近Omiha Rocky Bay的Fairview Crescent 门牌124号,是典型的乡间小屋。屋子外墙是褐色的木板,配上白色的门框与窗框,外观不错;顾妻谢烨抱着婴孩木耳在门口迎接。谢烨来过大学几次,我们都认识。初次见到这对夫妇时,觉得他们都长得很好看,也很登对。
余下的时间我们回木屋,顾城继续谈诗,我和L用心聆听并作笔记。回到大学,我以《顾城——一场文字游戏》为题,把他60首诗的字句串成一篇约4000字的功课,教授赞好并给A+;L的功课也得了A+,可见也写得好,两个狮城女生都没辜负教授的期望。
而我多年来好几次想用文字记述这段经历,每一次都掷笔叹息。
下午顾城背着木耳,谢烨和我们一同外出。诗人说他一直戴着帽子,因为那是保护他的“城”。问他帽子在哪里买的?他顽皮地说是从旧裤管剪下弄成的,我说既有创意又环保。诗人带大家到高处,从那里可以眺望Rocky Bay的怡人景色。木耳双颊红通通好可爱,我抱着他以海天为背景拍照留念。木耳完全不怕生人,谢烨说她忙碌或有事过岛时会拜托邻居帮忙看他,岛上的毛利族酋长特别疼爱木耳,乐意受托管。
躺在草地上望天观云
今年是顾城和谢烨的30周年祭,仅以此文悼念两人,并遥祝木耳安康幸福。
顾城分享生活故事
顾城也自然地谈他的成名诗如《一代人》《远和近》及《星星的来由》等。其中《一代人》的诗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只有两行却启发了千万读者,早已脍炙人口。
中国当代诗人顾城为朦胧诗主要代表人物之一,他与谢烨婚后,于1988年在新西兰激流岛定居。本文作者当年因大学课业与同学三人到顾城的居所访问他,并留宿一晚,印象深刻。1993年突然传来顾城杀妻后自缢的噩耗,震惊文坛。作者在夫妻俩的30周年祭重返激流岛,物是人非,不禁悲从中来。
30余年后重返顾城故居
预备期末作业时,教授让我和同样来自新加坡的女同学L写“童话诗”人顾城,并建议我们到奥克兰东北17公里的怀赫科岛(Waiheke Island,又名激流岛)访问他。新西兰男同学B没有修这门课,但是乐意同行,于是三人搭渡轮登岛,开始两天一夜的行程。
屋子简陋凌乱
(作者为本地一家教会的摄理牧师)
夫妻俩招呼客人入屋,一进门我就看傻了眼:屋里除了一张木桌与椅子外,几乎没有家具,而且一眼就看见炉灶,他们竟然是用木柴生火做饭!顾城领我和L到一个没门没布帘的隔间,说你们今晚睡这里;B则睡在隔间外较远处,我们都打地铺。诗人说买了屋子没钱装修,就照原来的样子住下来。我心里暗忖:屋里的东西太凌乱了!
顾城和L随后也加入。诗人聊起他受邀到德国大学的事,当提及顾城朗读其创作时,谢烨兴奋地说:“那些大学教授、博士和作家们统统都征住了!”她眼里闪烁着光芒,对丈夫的表现感到无比骄傲。我想起顾城到大学朗读作品时,一口漂亮的北京话让人听出耳油,而诗歌纯净的内容让人浑然忘我。当朗读他用语言作实验的诗时,顾城有时轻声低吟,有时忽然激动高亢,让人全神贯注地听罢后不能自已,确实独特。
隔天早上顾城又带大家往屋后逛,经过丛林来到一片草地,微风吹过掀起缓缓的草浪,景色非常美丽。诗人高兴地躺下,说他平日常躺在草地上看天、听风与观云,叫我们也试试看。大家学他躺在草地上,我发现草地很柔软,空气特别清新,难怪诗人喜欢。
除了讲述他的成长与父亲军旅的经历,诗人也聊他和谢烨的恋爱故事。这时木耳已入睡,谢烨加入一起回味往事。他俩是在火车上相遇并开展恋情的。恋爱中的顾城创造量超多,有时一天可以写二三十首诗,《在梦海边》《初夏》及《来临》等都是那时的作品。两人的恋爱遭到谢烨家人反对,理由是顾城有精神病;原来诗人有时会陷入歇斯底里的状况,于是被送入精神病院检查;《布林进行曲》等就在那时写成。两人分手后又在一起,家人的反对没用,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们带了些食物来,加上新鲜木耳,就是简单的晚餐了。饭后谢烨入房哄儿子睡觉,顾城说他的故事与创作,算是四人夜话。诗人说他12岁时和父亲顾工被下放到一个叫火道村的地方放猪,从此没有正式上学。14岁的他看见鸟飞,觉得世界很美,同时听见蓝天下有一种轻柔的声音,他捕捉住这一瞬间,在河滩写下《生命幻想曲》,少年顾城就此开启了诗歌之旅,也是他的生命之旅。
放下行李,顾城带我们到屋后走走。原来他搭了个鸡寮,曾养过上百只鸡,并拿鸡蛋到镇上的市集去卖,他有点腼腆又略带得意地说。继续往前走,他说刚搬来时,常在树林里摘野菇吃。有一天吃了颜色鲜艳的蘑菇,中毒昏倒在林子里,醒来才知不是所有菇类都可食用。他也常采野生木耳来吃,说既美味又有营养;我问他因此给儿子取名木耳?诗人微笑不语。
我最喜欢他讲述《是树木游泳的力量》这首诗。他说过去为了抓住文化而写诗,忘记心里的一片光明:“我们看不见最初的日子 / 最初 / 只有爱情”。这是个奇异的秘密,却隐现在所有的事物中。诗人在这个瞬间感到真实,他对朋友说:“我感到光,像一只金色的鸟落在我面前,产生了奇迹。我不要捉住它,我跟随它或者它跟随我,只有当我们天然合一时,诗才成为可能。万物因为有爱才能继续各自的航程,而真实与美的意义就在此。”有这种突破性的领悟后,顾城就再也不写抒情诗,他以另外一种眼睛去看世界,开始致力于诗歌语言的创造性,他要为语言创造新元素。
毕业后我回来亚洲工作。1993年10月,突然听闻顾城杀妻后自缢的噩耗,一时间无法接受温和的诗人竟然做出那么可怕的事!谢烨的音容笑貌在我脑海中浮现,可爱的小木耳怎么办?有一次跟B在香港见面,谈到顾城谢烨的悲剧,他说:“无论如何,杀人就是错!”我们都为两人的下场深深惋惜。
1988年我在新西兰奥克兰大学选修“中国当代文学”课,由系主任兼翻译名家闵福德教授(John Minford)教导;他邀请两位著名诗人顾城和杨炼现身说法,为学生解读朦胧诗。
这个夜晚就在既恐怖又浪漫的故事中结束。
回到屋子时,谢烨抱着木耳坐着,我和B坐在她对面跟她聊天,关心她的生活。顾城是天才诗人,却是生活上的低能儿,衣食住行都由谢烨张罗,顾城很依赖谢烨,而谢烨甘之如饴。忽然,谢烨掀起上衣露出乳房让木耳吸奶。由于毫无预示,我涨红了脸,一时间觉得好尴尬;B倒是“处惊不变”,是强作镇定还是……?而谢烨若无其事地一边喂奶一边继续聊天,看来只有我有文化震荡,还是我少见多怪?
今年(2023年)初我再到激流岛,由奥克兰友人带路顺利找到Fairview Crescent,发现只有门牌122、126与128号的信箱,唯独少了124号。从126与128号旁边的斜坡走上去,顾城的木屋就在那里。由于年久失修,屋子已经破损不堪,野生植物爬满了周围,甚至覆盖在玻璃窗上。门窗都上锁,上面挂了一块牌子,用英文写着 “PRIVATE!!! PLEASE LEAVE!”。从前顾城带我们走去屋后的小径已杂草丛生,也被树枝藤茎等遮蔽,完全无法辨别了。缅怀故人,我不禁悲从中来,为两人的早逝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