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20多年前,我曾跟她讨论过她的散文,当时齐邦媛老师也在座。我们谈到文章气势的问题,记得她说她读过不少有气势的文章,心里很是钦服,但要求自己,却无法达到,说在气质上,自己不是慷慨悲歌型的人物,也不善于长篇叙事,她引曹丕的话说:“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齐老师说,在文学上不必勉强,做好自己最好。齐老师的这话说得真好。我也认为在文学上做我自己,比做其他的更为重要,林先生做她自己,就是她文学价值之所在。
回到前面所引谢脁的诗。诗的后两句是“长夜缝罗衣,思君此何极”,写宫中女子,正帮她的爱人缝制“罗衣”。夜晚的房间可辨流萤,可见光线很暗,在此条件下,缝衣的难度可以想见,但女子专心一致、一针一线地缝,显示她感情专一又贞宁。这种感情深藏心中,无须炫耀,它充实饱满,不傍不依,世上还有什么,比得上这感情的崇高呢?
她出身望族,家学背景很好,再加上她天性善良沉静,使得她做研究能专心一致,从事翻译能耐得下繁琐,不论做研究或翻译的工作,都很困难,都须耗费大量精神的。我想讨论一下她的散文。
镜头转到意大利,是被徐志摩叫成翡冷翠的佛罗伦斯吧,她一篇散文写她在看过麦迪奇家族的教堂与珍奇典藏之后,走出小巷弄,天却下起雨来,雨滴落在她看时间的手表上,她突然想到,这时候的台北,该是几点钟了呀?收得极好,真神来之笔,她散文所写,往往是内心的活动。不要小看内心活动,“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内心的转换有时比外界更为频繁且盛大的。
林先生是研究六朝文学的,不论大、小谢都是她范畴,她有《中古文学论丛》,讨论的就是六朝文学。她也深谙日文,也曾将几部日本古典时代的重要文学作品如《源氏物语》《伊势物语》《枕草子》等译成中文,所以她也是重要的翻译家。还有,她是台湾当代很有地位的散文家,散文著作很多,影响也不小,著名的有《读中文系的人》《京都一年》《午后书房》《饮膳杂记》等,她的作品,已构成台湾当代文学不可或缺的材料了,讨论的人很多,我就不一一介绍了。
这是一首南朝诗人谢脁的小诗,题目是 《玉阶怨》,描写宫中人的宁静与深情,珠帘已下的宫中,竟有流萤飞进,这是多么引人入胜又漂亮的描写啊。
道德上,要尽量消除偏见,最好要达到“致中和”,但文学不要,文学要容许偏见,容许各人发挥自己。老师不许学生邋遢,认为这样不够卫生,而文学容许描写邋遢,因为它也是世界一部分的真相,并且因为有它,才能衬托清亮与高洁。不过我们不该要求林文月描写邋遢,因为她的世界幽静又美好,她没有邋遢的经验。
林先生的先生名郭豫伦,是位杰出的画家,后以鉴定古玉知名,他与林先生,可谓鹣鲽情深。郭先生多年前过世,林先生将他一小撮骨灰盛入一个小巧的玉制鼻烟壶中,鼻烟壶是郭先生留下的,林先生用项链系着它,出行都带着。我在想,林文月的行止,跟谢脁所写的高度近似,那样的专情,那样的坚持,整首小诗才短短20个字吧,却把高贵的品德美淋漓尽致的呈现出来了,谁说谢脁的诗“小”呢?但可惜的是,这种古典的华丽,在现在的世界已难以见到了。
她写散文,比较善于描写人在宁静的状态,人物偏向写小影、侧影,以电影喻,她比较喜欢用慢镜头,色调如不是黑白的,也忌五彩缤纷,简明为宜,配音需要就有,没有更好,就让影片格放时机器的嚓嚓响声充斥其间吧,对白辞达而已,也不要很多,有点像小津安二郎的片子。有时可运用点特写,譬如将她写的《京都一年》拍成影片,主角秋道太太说好要跟她一道去看樱花,为了正式,把出客时穿的和服换上了。秋道太太已有了年纪,镜头轻轻地掠过她整治过的还算姣好的面容,看得出画了薄妆,眼角还有些没涂匀的粉块呢,镜头落到她没完全收拢的发梢,正巧有微风吹过,她笑着拢起被吹乱的头发说:“何必到金阁寺呢?隔两条街的柳川,也繁花似锦啊!”
说起写作,在我们台大中文系,也是有传统的,台静农先在大陆就以写作知名。中文系老师写散文的,较早的有叶庆炳先生与林先生,但我认为叶先生在散文上的成就,以气格论是远逊于林先生的。在其他老师中,虽不见得以散文名家,但有功力的人其实不少,譬如叶嘉莹先生善于处理文字,她写论文也有高明的散文风格,另乐蘅军先生也一样,她有极高文字天赋,还有方瑜先生的散文写得也好,只是数量少了些。大量写散文且建立“品牌”了的,林先生算最杰出的一位了。
“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长夜缝罗衣,思君此何极。 ”
而她所写,确实是偏向静的方向的,所记的事,动态范围都不是很大。要知道,麦迪奇家族左右中世纪罗马宗教与政坛,光是教宗就出现过两位,又是有名的艺术大师米开兰基罗的发迹之地,对文艺复兴时代的影响之大之多,要记是记不完的。但林文月对这些都只轻轻带过,或者连提都不提,历史上的斗争,艺术上的冲击,她就是知道,也从不写它,因为对她而言,并不重要。
林先生,请您安息。
得林文月先生不幸消息,闻讯当时,我有点愣住了,之后又怔忡良久,心想我无端想起谢脁与李白,莫非与林先生有些关联?
她的散文主题以怀人为大宗,总是情意芊绵的,人物性格也以温柔敦厚的居多。她写她的老师,包括台静农老师与郑骞老师,都是谦谦君子,从没疾言厉色过,其实两位的一生都不见得顺遂,也经历过不小的风浪与波折的,但在林文月的文中,他们都默默忍受一切,这才显示了他们的宽大能容。她交往的朋友,都是跟她一样比较属于同一阶层的女性知识分子,优雅雍容,善良且不饶舌,偶尔写她学生,也跟她气质很相像的,不论男女,都比较内向且讷于辞令,看起来都比较喜欢内心的世界,不是逞口舌之利的人。
如要说文学,她写的当然这不是文学世界的全部真相。“真相”是什么?真相是我们世界既有慈眉善目的菩萨,也有疾言厉色的怒目金刚,宗教强调博爱,你要是有罪,也绝不会轻饶你,所谓文学,也当要表现此紧张的场面才对。但,既言“全部真相”,你也得容纳林文月的世界,其中的贞定、清明、安宁,在她世界也确实存在的,她把她认可的真相写出来了,所以也得尊重。问题是她写得好不好,有没有把她认可的真实写出,以启发读者的想象或更高层的领悟呢?这点我是肯定的,我认为她的文学所展现的优美与真诚都很真实,她其实是个表里如一的人。
李白也有《玉阶怨》,李白的诗更有名些,因为曾选入中学国文教科书。大约《玉阶怨》有点像后来的词牌,题目中虽有怨字,但细考谢脁或李白诗中都没说到怨,李白的诗是:“玉阶生白露,夜久浸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细看岂不是从谢脁来的吗?不只题目雷同,诗的意象也高度重叠。这也难怪,李白对谢脁是尊敬得五体投地的,李白宗汉之前古诗,对魏晋以来文体总有些瞧不起,因而说“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古风》),但六朝也有倜傥之士,是不可小觑的,谢脁就是其中之一,李白在《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中说:“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小谢指的就是谢脁,他稍晚于谢灵运,故史称他小谢。
只要是真的,就有价值,王阳明说,良知如黄金,只问成色,不问斤两。镜头可以任意缩放,所以争论景象的大小,其实并无意义,这是我对林文月先生文学的一点观察。
在文学上做我自己,比做其他的更为重要,林先生做她自己,就是她文学价值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