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时期赴杭州的羁旅映衬钱塘山水人文的历史残像,曾令我对该城市大失所望,直到王音洁以言论行动的“外剧场”(off-theater),还我竹月筛窗的慰藉。王音洁替这个“最对不起戏剧的城市”进行的默默救赎,究竟是偶然还是必然?我凭吊的不是700年前亡于蒙古铁蹄的皇朝,不是世界上造诣最高的艺术家君主,是唐宋之变后的文化社会、遍地诗文,以及江南戏剧的狂飙人物。这疑问由杭州人自觉的行动渐渐解答:杭州话剧团早在改革开放初期引进制作反蒙昧主义神话“愚公移山”的《山祭》,惊世骇俗,复以全国性青年艺术节施展浙江人平台智慧;浙江美术学院改名中国美院,步入当代艺术泛表演战略高地;我更惊喜地发现王音洁将古都的绵长文脉提挈至当代公共活动的现场,激活古往今来一脉相承的真人本人“文人表演”,让我找到我在《隐修剧场》中暂付阙如的一种知识社会的“剧场”创制。

当我说杭州是座“最对不起戏剧的城市”,是对比她昔日的明星熠熠,除了焦虑世人过多关注文字文本绚丽多彩,漠视文人行动,更多愤懑现代北语文本戏剧的殖民,抛弃在地历史与现实的实存真相,已完全读不懂涉及戏剧的文人行动的真身启示,江南戏剧狂飙人物的性灵关怀——对不起,此间恹憾,必由“对得起的人”惕厉警醒,激进赓续实践的传统:李渔的《闲情偶寄》重要,他开设家班巡演各地也很重要;洪升的《长生殿》重要,他的功名被革,浪迹江南民间社会,醉酒乌镇落水而亡更为重要;王钟声首创灯光舞美重要,春阳社政治戏剧重要,革命失败被杀牺牲更重要;诗人林逋的诗文不重要,他的不婚主义,梅妻鹤子的终身行为更重要;李叔同的音乐美术戏剧不重要,他的剃度为僧更重要……

王音洁欣赏比利时导演米罗·劳《根特宣言》所提出的剧场创作和运营准则,“不仅要描绘世界,更需要去改变它”。她介入社会的方式是“谈话”,创造她形式多变的“谈话剧场”,以她艺术史专业所受的哲学训练和思辨精神,也组织了一些“哲学剧场”和“理论剧场”范围的主题。她声明,她的“谈话剧场”力图呈现的是知识平面,而不是沉醉“深度语言”引发理论幻觉,将普罗大众排斥在外。也就是说,当人们置身“哲学剧场”,不是来到分工为哲学家的福柯、德勒兹的专业领域,而是来到未被分工为哲学家的“杰出市民”身边,如苏格拉底街头一对一诘问,柏拉图学园师生边走边聊的“近身现场”,这样的区分是根本的,我非常喜欢。我们之所以需要“剧场”,是因为它不再是学院课堂和著述空间。因此,我更乐意称王音洁的“哲学剧场”为“文人剧场”,即“哲学具身”“文化身体”的“文(化)人剧场”。

“文”,端是艺文技术合一的整体,“人”,却是文化身体的日常,“文人”是生活有机性的社会存在。绕是贵族,周代六艺通俗,骑马驾驶穿衣打扮无所不包;宋元后渔樵耕读的身份流动性亦非官宦专美,撇开文人相认的物范,俗人百姓行街入市辨识“文人”,恐怕相貌身韵举止谈吐上,很难将文人与艺人伶人匠人乃至渔人樵人甚至僧人道人相区别。这一点,古今一同。所不同处,今日职业的分工,身份阶级的固化,各种“职业文人”更容易利用学院、机关、单位、会议、展演场馆、学区住宅自绝于人,维护各自“分化性的文化”,此等人士,我视为“职人”而非“文人”,社会剧场、公民剧场应当是熔化“职人”为“文人”的“身份大熔炉”,“文人剧场”因此是蝉蜕哲学家、科学家、政治家、法学家、美学家、物理学家、艺术家职业外衣,还原自己文化身体舞动不息的再生之地。

明白这些,有助理解“越人务实”背后价值逻辑的可爱,要被他们玩死:已是一个和尚,太虚竟在僧团体制内提倡“人生佛教”,推行宗教改革;已是一个留欧哲学美学的学人,蔡元培却终身活动在北京大学、中央博物院、文化界救亡协会等机构组织中;集电机权威发明专家、禅史作家和教育官僚为一身的顾毓秀写了十几部话剧,推动“国剧运动”,在上海建立戏剧学校;文学大家兼戏剧的门外汉鲁迅先生竟能超越西方戏剧的百年嬗递,写出新文本剧场极简主义剧本;已是一个赴死的刺客,秋瑾仍不忘乘坐四轮马车闯入北京的戏院,破禁成为中国剧场的第一个女性……我更聚焦女性,除了“王的女人”西施,其他壮怀都好:秋瑾被杀,女诗人徐自华安提戈涅,冒死为她收尸建坟;未发育少女尹维峻往返沪杭,短枪炸弹为她复仇;满女惠兴筹办女子学堂,被人拖欠尾款,自杀讨回;富商女儿吴藻,结婚不生子,终日与一帮男子玩诗文,女扮男装出入风月场所;“南社”唯一女社员林宗雪,鼓动女性离家从军,功成后女军解散有家不回,办学校开公司养她们,女子股份制企业首创……都是“有文化的女性”以身示范,明白这些,恍然大悟,以文学思辨和探讨见长的音洁的剧场何以不从“话剧”开始。行动本身的动力学,令她从“后宋都”民间社会未尽的余晖一步跨入天连水尾水连天朝霞初升的当代。

文本的肉身,文化身体的“真人秀”

当许多形似的谈话剧场仍禁囿在原有体制内不思范式的更新,尚无人像王音洁那样以一个“剧场行动者”的方式行事,建成面向未来的“异托邦”。“文人剧场”的社会普适性,日照无私,是所有文化身体的真人秀。我之今天,叠化昨日幻景,远方不动的山水,漫漶融入眼前万千行者匆匆身影,看不清楚,但感觉全是人。

因杭州,或更因江南,我更乐意将音洁策划的“场外说”系列称为“文人剧场”。剧场举办地充满灵活性,遍布杭城各处,偶尔也会去上海北京。这种学院知识分子的校外文化游牧,已被互联网世代接受为越来越真切的剧场现实。

(作者是中国剧作家)

戏剧是行动的艺术,但不一定是摹仿性的行动,人类学家视各种民族风俗仪式为文化的戏剧表达,多为非摹仿性的集体行动。古代行吟诗人传颂的史诗人物或可称再现性表达,但他们口头叙事的现场却是真人本人的表演,属于诗人一贯的直接性行动,是后来“石制剧场”中摹仿性和非摹仿性行动戏剧的根源,伴随诗人展示行动的围观参与,便是最初的剧场。是故,欧洲古代文献将文人们在一个私人或公开的场合中的直言、陈情、朗诵、辩驳、讨论及观演互动称为“θεάτρον”(剧场),与圆形大剧场(amphi-theatron)同名,顺理成章,今日中文学界译为“文人剧场”,亦是妥当。君不见,中国传统中的随地户外演出,勾栏瓦舍无隔离的市集环境,私人家园的堂会,以及民间召之即来的文人雅聚,比欧洲更当得起一个“文人剧场”。

1979年盛夏的一个深夜,时年24岁的我从上海戏剧学院出发,骑着一辆永久牌自行车(编注:本地称脚踏车),越过金丝娘桥进入浙江,骑行整整18小时后抵达杭州。那时的音洁还是个幼童,她是通过什么途径追上我几十年走过的道路,来到我仍寻游其间,迷雾重重的异次元永恒剧场,打开她自己的聚光灯,让我蓦然回首呢?

最对不起戏剧的城市里的戏剧

王音洁剧场,偶尔也是“女权剧场”,但来客大多年轻,不谈婚嫁生育,少涉私人感情,理论架构高屋建瓴,男权招架不住。女性空间天生富于living theatre(生活剧场)气息,我看王音洁的主持,从curation到valuation,兼容并蓄,主题庞杂无不统一于生活界面,来来往往顺畅无碍,难道无关性别风格?是理,女性取男性方式,肯定难以长久成功。也许敏感于此,直觉上音洁因应当代泛剧场空间全能角色情势所然,时而编剧,时而导演,时而剧构,时而策展,时而演员,时而学者,当然更多是公关总务,后勤总管,尽力维持encompassing organization的跨界共容性、泛利性,她的大多数工作,我称为一种从理论到现场的“排演”,类似德文中的Inszenierung。

王音洁的“文人剧场”最初关注诗文戏文的再现性表达,《游园·今梦》《韩非与李斯》《罗曼·冯·恩琴》佯是一种另类的文学性剧场,及至“外剧场”40多场对话,广邀专家学者各路人士讨论社会事件、艺术创作、性别、伦理、思潮、生活方式,直言歌抒而情理交融,条分缕析又无边无际,醒时方觉,不是死文本辩对,是现场的思想激荡,是“新文人”的行动剧场,社会剧场,令我遐想古代苏格拉底、柏拉图、孔丘、达摩、刘伶、林逋等一众哲人之行动。

我心目中的“文人剧场”应该是“新文人”,即“日常生活专家”(experts of everydaylife)的剧场,王音洁剧场中各行各业来宾的参与,服膺“民众剧场”的民主精神,着眼反均质化数量整体的“素人”个别性、特别性,将自己区别于“阶级剧场”“身份剧场”的教条统治和操纵,开辟的是每个个体可能性的熔炼空间,是一项饶富社会实验性的新型公共事业。 

这就对了——即便在古代,“文人”也不能“见文不见人”,狭指会做诗文的读书人!

因杭州,或更因江南,我更乐意将王音洁策划的“场外说”系列称为“文人剧场”。剧场举办地充满灵活性,遍布杭城各处,偶尔也会去上海北京。这种学院知识分子的校外文化游牧,已被互联网世代接受为越来越真切的剧场现实。道路的风景由行动导览,被共享于明天的欲望之中,于我,他人之明天乃我之今天。我之今天,乃不断叠化的昨日幻景,漫漶独行融入近年来往返沪杭的城际高铁,飞速流动的窗框看不清眼前,惟虚浮远方不动的山水,历历在目,在王音洁的剧场,纷至沓来的新人新事,每令我重回到初醒杭州街边花台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