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师的承传

她“嗯!”了一声,双手执长裙两侧,前后摆动,挺着身躯,踏着段式步伐,背诵梵语经文。我则佩服得几乎昏厥,第一次看到如此强大的记忆力,能够成篇背诵梵文经典诗篇。她停下来说,“是这样的……嗯!不对。”接下来,又跨步背了约五分钟的梵文诗篇。她停下来:“嗯!这样说吧,雪山女神爱上了印度大神湿婆,他们前世因缘,太长就跳过吧!女神找迦摩帮忙,迦摩嫌烦不予理会,后来经不住哀求,捻指算了算说,某年,某月,某时辰,你还有点希望,吩咐雪山女神待他一箭射出,立刻抓准湿婆情动的刹那,如受孕,睁眼时最先入眼的,就是她孩儿的模样。”紧张地问,“成了吗?她看到啥?”段晴慧黠一笑:“不告诉你!”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1946年季先生回国任北京大学教授,兼东方语言文学系主任至1983年,并教授梵语、巴利语和印度学。季先生曾在国外10年,对国际学术界被西方学者垄断的现象了然于胸,必存培养中国学者跻身国际学界,赢取话语权的企图心。尤其,新疆地区不断出现各种古文书,不能老是求助于外国专家,必须培养自家破译人才。因他自身是语言学霸,深知语言和天赋的环扣,勤奋虽是优点,却不足打破语言能力的上限。段晴性格乐观,有韧性,勇敢也有勇气,勤奋,语言天分也超标。心智扛得起能力超强导师所施的压力,也有胆识面对国际学者的较量。段晴曾欲说还休告诉我,季先生临终前曾对她说 “星星之火必可燎原”,可暗窥季先生心中求仁得仁的安慰。

季羡林先生是1930年考入清华大学主修德语,兼修英语,季先生曾在他的文章中提过,教授德语老师挺多,印象深刻却是两位英语老师吴宓和叶公超,令他终生敬佩的是陈寅恪先生,虽然他只是陈先生“佛经翻译文学”的旁听生。根据《德国的印度学之初与季先生的学术底蕴》,提到季羡林先生学梵文的初心,“中国文化受印度文化的影响太大了。我要对中印文化关系彻底研究一下,或能有所发明。如在德国能把想学的几种文字学好,也就不虚此行了。”(季羡林:《季羡林自传》,当代中国出版社,2009年版,第76页)

段晴的老师安默瑞克也是澳大利亚的优秀学子,于1959年入牛津大学就读,选修贝氏的古典东方学,因崇拜贝氏,曾用六个星期的时间手抄1332页,当时尚未付梓的《于阗塞卡语词典》。他对朋友(John Seldon)说,字字刻划于心,他和他的老师一样热爱古亚欧语言,包括上古、中古伊朗历史语言和现代伊朗语和文学,根据记录,他的语言包括:梵语、阿维斯塔、于阗、图木舒克、粟特、古波斯、花剌子模、巴克特里亚、奥塞梯、普什图、帕米尔、塔吉克、库克语。不过他最热衷于阗语,至于藏语则是破译于阗语的必须。段晴曾感激她的老师,成就她后来在于阗语上的树建。

世界语言学界,因贝利出现而有新的均衡。出生于英国,幼时跟随父母移民澳大利亚务农,语言才华特殊,父母不忍埋没儿子的天才,延师为他补习。两年后,1922年,22岁入西澳大学。贝利记忆超凡,能够记住任何语言中的任何字,曾用梵语做诗。五年后,他以优异成绩得学士和硕士学位,并获去英国的机会,那时西澳学位不为英国承认,进牛津大学后从本科重修。1929年,得一等荣誉学士学位,1933年获博士学位。博士论文是“巴列维语(Pahlavi text,中古伊朗语)的琐罗亚斯德教百科全书《本元创造Bundahišn》”。贝氏对琐罗亚斯德教、伊朗古语言巴列维语和阿维斯塔语Avestan情有独钟。他能掌握语族的字源,凡曾与字源有过牵扯的语言,如亚欧语族的粟特、于阗、吐火罗、犍陀罗语等,他多能破译。贝氏曾说新语言似密码,便以解密码之法破之。他大约能掌握50余种语言。(Sir Harold Walter Bailey 1899-1996 by Eric Osborn )

本地作家

段晴热情,充满趣味,与她在一块的时光,总是快乐无比。熟识后,知道她治学严谨和勤奋,承传则是造化所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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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段晴获博士学位,1987年5月任教北京大学南亚研究所东语系。经过几年碰撞后融会贯通。北大历史系荣新江教授在他纪念段晴《凤凰涅槃 丰碑永在》文中叙,“从2006年开始,她研究的成果如积累多年的熔岩,一下子喷发出来。”荣教授又说:“她是中国丝绸之路考古独一无二的古语言支撑者,举凡丝绸之路发现的梵文、佉卢文、于阗文、据史德文、粟特文、叙利亚文……她都能解读,中国没有第二人,恐怕多少年也不会有第二人。”

此行,他携研究徳国问题的郭关玉先生和段晴同行,并为聪明勤奋的学生段晴争取进汉堡大学,入安默瑞克(Ronald E Emmerick,1937-2001)门下学习。安氏1971年到汉堡大学教授伊朗学,他是超级语言天才贝利(Bailey H.W.,1899-1996)最杰出的弟子,也是众望所归的继承人。

演讲完毕,邀她在烂斑树荫下漫步,忽然想到:希腊的爱神持弓箭,印度教的爱神迦摩也持弓箭,佛教密宗爱染明王也持弓箭,甚至金刚爱菩萨也手持弓箭?便问:持弓爱神跨地域、时代、宗教之因?

接着,她又背《沙恭达罗》,说那是印度古典诗人迦梨陀娑的剧本,一女子和国王自由婚恋的故事。后来我把故事讲给一位女性印度友人听,她睁大了眼,说那剧本的诗句是在道德边缘,不允许女孩读。当我读段晴纪念她老师季羡林逝世一周年的《德国的印度学之初与季先生的学术底蕴》,才知道,这剧本是19世纪译成德文,引起德国人对印度古典文学兴趣的第一部文学作品。难怪季先生曾说过,他是以德国模式教授梵语和巴利语。

1980年,季先生34年后第一次返“莫问他乡与故乡”的德国,拜访了垂暮之年的老师瓦氏。

有人羡慕段晴运气好,有机会师从大师。其实,段晴的学生,才真令人羡慕嫉妒恨!段晴教学和治学认真,绝不愧承传,不论对自己和学生都十分严谨。学生有错就骂,但骂完就过。如表现出色,她绝不吝赞。对学生的态度摆明就是宠溺,绝对护短,有好处,必先想到学生,全力争取,大方面有关学术种种;小方面是好吃、好玩的机会。她从不遮掩母性的发挥,凡学生有困难,就腹热心焦想办法。对学生,她是他们的港湾,也是他们的灯塔。

段晴本性善良,帅气又潇洒,爽朗阳光,随意不拘小节,不矫情。兴致所至,想唱,便双腕微沉半划圈,往身旁缓缓推出,拧腰缓转身躯,眼神柔媚地望着勾翘出的段氏兰花指,捏着嗓门唱段氏昆曲牡丹亭;想跳,就摆上段氏舞姿,跳段氏维吾尔舞;凡要照相,则必摆上段氏“魄式”。

吕德斯是优秀的印度学学家,曾在柏林民族博物馆工作,他和他夫人艾尔莎合作,主持、整理和编译吐鲁番探险队(用电锯切割壁画的勒考克(Albert von Le Coq),就是这探险队的队员,然后队长。)五次从新疆地区带回的大批文物(1902-1914),包括艺术品、织品,还有写卷。他细致入微修复,尽量还原文物的原貌,并破译写卷所用的消亡语言。

1982年段晴获北京大学硕士学位,同年11月赴徳国就读汉堡大学,师从安默瑞克,主修于阗、阿维斯塔、巴列维、现代波斯和奥塞梯语,副科为藏学和印度学。熟练操作德语是必然,英语也得掌握,还得同时学五六种语言。

1971年,段晴入北京大学德语系,1978年北大东语系多年后第一次研究生招生,她是首批录取三名硕士生之一,跟随季羡林先生(1911-1997)和蒋忠新先生(1942-2002)学习印度学、梵语和巴利语。她曾灿烂地笑着对我说过,当年季先生口试,她很紧张,深怕不被录取,于是叽叽叭叭不停地说了一大堆,季先生旁白了一句,这女孩怎那多话啊!

(二之一)

段晴的学生僧般灯著文《我人生最美好的时光》缅怀:“您带我进入梵文写本的世界,带我去室利佛逝的故土,全力支持我的选择。对我来说,您是导师,也是我的第二位母亲。”其实,段老师曾带给许多人,“人生最美丽的时光。”

2009年2月16至18日,新加坡东南亚研究所(ISEAS)召开“亚洲佛教会议”,地点是当年乌节大酒店。段晴的讲题是“At Secular World: 3 Cases Relevant to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Hotanese Monasteries and Secular World”(在俗世之中:以三个相关案例解读于阗寺院和世俗世界的关系)。因讲题偏颇,所以听众不多。

从1929年,贝利开始在伦敦大学亚非学院(SOAS)教伊朗学。1936年,受命为剑桥大学梵文系主任,同时被指派到大英博物馆和大英图书馆,整理斯坦因于1900至1916年三次入新疆地区获得的写卷和文书。此后,贝利便与这批写本纠缠了30多40年。他整理和破译写本,认为出自和阗地区的写本,应归中古伊朗语系之于阗方言类。他也应法国国家图书馆,和瑞典人种学博物馆之邀,破译伯希和及斯文赫定所携回的写本,后分类编辑成集。

覆蓋如故

The Encyclopædia Iranica伊朗百科全书所记载的安氏行状,身为师长不惜余力尽传业授道解惑之责,教学态度和蔼、慎重,循循善诱,给学生自由发挥空间。教导必以细心、尊重的态度处理千年风蚀纸片、桦树皮、残木、织品,或皮件上文书。他曾递两件未破译的写卷于学生:于阗晚期《无量寿智陀罗尼经》(Late Khotanese Aparimitāyuḥsūtra)和古于阗文《僧伽吒经》(the Old Khotanese Saṅghāṭa sūtra)。段晴于1992年破译,(上文叙述,时间略有出入,因《梵藏汉对勘无量寿智陀罗尼经》是段晴的博士论文,于1987年以德文在德国出版。)是第一位破译者;其他二位,分别破译于1993和1995年。安氏赞这几位学生不负所教,对待古文献态度恭谨,细致入微,破译精准。

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瓦氏是后备军官,征召入伍。瓦氏请他退休的老师西格教授(Sieg Emil,1866-1951)代为授课。季先生在西氏的指导下,1941年获博士学位。西氏是吐火罗语的破译者,倾囊传授绝学于他的东方弟子。

2011年10月27至28日,新加坡管理大学主办廉凤讲座,段晴的讲题是《舅卖甥女案牍所折射的于阗历史》。根据议程,会后到印度尼西亚爪哇参观婆罗浮屠佛教遗址。我遗憾地感叹!这么一处室利佛逝时代重要的佛教遗址,没有佛理精辟的中文著作,却有许多图片精美,不识佛教作者的著述。她用心地走一圈,然后严肃地说,是值得做的课题,待时机适当,便会建议学生考虑。

段晴,北京大学博雅讲席教授、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南亚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梵文贝叶经及佛教文献研究所所长。曾破译多种沙埋千年:于阗、据史徳、犍陀罗、古叙利亚、吐火罗、塞卡、波罗迷、古西藏、梵语等古文书。

1935年季先生赴德国哥廷根大学就读,跟随瓦尔德斯米特(Ernst Waldschimdt,1897-1985)主修印度学,梵语、巴利语和佛学。瓦氏和陈寅恪先生在柏林大学同是吕徳斯先生(Heinrich Luders,1869-1943)的学生。季先生在《回忆老师陈寅恪》小有得意地提到,他的导师瓦氏是吕德斯的嫡传弟子,受过破译古文书的严格训练,他因而间接受到熏陶。那么,段晴是否间接又间接受到熏陶?

段晴以学识和个人的魅力蜕变成独一无二的她,吸收了最优秀的弟子,授所承之业,成为承先启后的节点,开枝散叶训练一届又一届的破译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