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说他昨晚做了一个梦,梦到我们三个人去什么电厂看我妈妈的老同学,那个地方刮着风,满天黄土,一地碎砖头。我问他咱仨在那块干啥了,我爸说不记得了,反正不知道怎么的,他好像去上厕所,回来就找不着我和我妈了,怎么都找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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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概没有模拟“失去”过,因为他知道人的头脑没必要浪费在这种无谓的居安思危上。总做好太充分的准备说再见并不是那么回事。比如这样尴尬的情况:告别聚餐之后,一群人热泪盈眶地站在门口告别、挥手、保重啊,结果发现其实几个人走路去地铁站还是顺路的,只能收好离愁别绪再走一段。还不如就心平气和说个拜拜完事。毕竟到了真的要分别的时候,选择只有两个:悻悻然走开,或者原地哭一场、再悻悻然走开。

这个梦似乎是醒不过来了。所以我开始养成了一些很神经质的习惯,其中一个是,我们三个出门时,如果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关灯之后,我会在门口多站一会儿,想着如果他们不在了,这就是我看到的。当然这样的时刻总会被我爸或者我妈说“电梯来了你墨迹啥呢”所打断,所以最好是时间多了这样快乐的打断也可以被模拟。我不知道我爸有没有这样模拟过,当我们站在我爸小时候住过的老房子前。那里已经是一片平地,旁边新建了自行车(脚踏车)棚,上面还挂着别人晒的玉米。我爸绕着空地找了两圈。我和我妈站在后面,看着他似乎变成了六岁,只是出门玩了会儿泥巴,午饭时间到了,兴冲冲跑回来,却找不到自己家房子了。

我更小的时候,有段时间我爸在边工边读。他举着电子工程硕士毕业证回来的那天晚上,我正窝在电脑桌底下翻着我的破烂百宝箱。他兴冲冲站在我房间门口,把手里一个小本本朝我挥挥,然后就把证书给我玩了。我拿着摆弄了一会儿,觉得没有我箱子里那些带香味的笔记本纸好玩。后来过去好多年,他们要找这个证书,把家里掀了个底朝天也找不着。我妈说是不是在你的百宝箱里。我一翻,果然。

我家的饭桌玻璃下面压着好几张小纸条,都是我爸写的我爱吃的菜。“鸡蛋角瓜虾仁饺子”他写了两遍,“春饼”他也写了两遍。不知道是为了强调,还是他记性不好了。上一次思考关于我爸头脑的事情,可能还是我上初三的时候,他一给我讲物理电路题,就总能从一个概念激情澎湃地扯到到我完全没学过也其实不想学的东西。

道理是这样讲,但当我在离家的前一晚,我爸在沙发上均匀地打着呼噜,并偶尔发出小动物一样的哼唧声时,我还是想把他藏进想象力的防空洞里,这样他就可以睡过世界末日、睡过一切不会醒来的真实梦境。

那时候我们还在老房子住。当时窗前种的小白杨,又矮又细,像我火车套装玩具里的道具树一样。这次回去收拾东西,前后窗早已被树枝遮得严丝合缝,像住在森林里,365度环绕着树叶的沙沙声和鸟叫声,却看不见鸟到底藏在哪里。他们说不舍得卖这个老房子。破烂百宝箱也还在里面,只不过不在电脑桌下面了,放在了从爷爷奶奶家搬来的书柜里。书柜里面还有我爸上大学时给家里写的信,厚厚一摞。老房子成了仓库,奶奶最后躺了九年的小床,爷爷坐了几十年的笨重大书桌,和我当时喜欢凌晨偷偷爬起来玩“美少女格斗”的电脑桌并排摆着。但是我推开门,还是总觉得能看见我自己坐在地板上摆弄破烂,我妈推开门,叫我去吃水果,吃完要赶快去奶奶家了。那时候周末两天,一天去奶奶家,一天去姥姥家,我计算着,在奶奶家可以吃巧克力,在姥姥家可以吃桃酥。后来姥姥不在了,没人做桃酥了。后来姥爷也不在了,周末就变成了一天奶奶家。再后来奶奶不认识巧克力了,也不认识我了。再后来爷爷也不在了,奶奶卧床在另一个房间,每天都问,她老伴那屋怎么没有动静了。等疫情结束,就只剩我们三个人了。我在想,上一次我去奶奶家,屋里还蒸腾着饭香,门口的报纸还是当日最新的,阳台上的长寿花还有人打理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了。

当我在离家的前一晚,我爸在沙发上均匀地打着呼噜,并偶尔发出小动物一样的哼唧声时,我还是想把他藏进想象力的防空洞里,这样他就可以睡过世界末日、睡过一切不会醒来的真实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