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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琴师现在在弹《啊!姑娘再见》。

柏林太硬,巴黎太软,布拉格刚好。我坐在捷克国家博物馆后面的塞拉科夫斯克花园(Čelakovského sady),忘了带速写本。只能在手机备忘录里写写画画,却因为电子调色板反而能抓到布拉格4月忽晴忽暗的色彩。Kindle里的米兰昆德拉看得又爽又反感,只是他可能是对的,梨子比坦克重要,毕竟我右边长椅上的小姐姐正跪趴在她身下的小哥哥身上,我只匆匆瞥到他们的侧脸,她的眼神告诉我树荫让整个世界都从他们身边消退了。耳机里的Spotify播到德沃夏克的《降G大调幽默曲》时,随着跳着圆舞曲的音符,忽然有雨点落在我的屏幕上,突兀地像从屏幕里长出来的一样。旁边的小姐姐小哥哥没动,对面聊天的两个穿工服的男人没动,左边单独坐着发呆的金发姐姐也没动,我也没动。这个金发姐姐穿着的蓝衣服在我的只是花花草草老建筑的画面里很重要,还好她没走。

来这里不是因为我对弗洛伊德爱来的咖啡馆有什么执念,只是因为我须要停止摄入更多的博物馆美术馆古建筑,先找个地方坐下来把已经吃到撑的欧洲历史文化内容消化好再走。

还有一天晚上,哥本哈根下着哥本哈根招牌的冷冷的冰雨,在我脸上胡乱拍得我只能缩着脖子赶路。却忽然听到有浑厚的男中音从雨夜里传来,探头一看,是手风琴大叔,坐在一个室内拱廊下面,抱着手风琴唱歌。弧形吊顶上的日光灯都没关,照得他仿佛整个人坐在布达佩斯盖勒特山上春天的午后。他对着已经拉了卷帘门的儿童用品商店,用我明明听不懂的语言,唱着我明明没有听过,却无比熟悉的歌。是一个人对雨夜说话的声音。这个声音,我在每天走过的哥本哈根西车站天桥上吹萨克斯的爷爷那里也听到过,在布拉格查理大桥上没有麦克风清唱的吉他二人组里听到过。我上前和其中一位聊天时,另外一位吉他手爷爷一边好奇地盯着我们,一边在吉他上拨弄着丢出几个音符,小小的、无意识的、仅一秒可见的表情符号。

当时选择来东欧的瞬间是在哥本哈根交换的这个学期,教学楼下一直能遇到一个沿街拉手风琴的东欧面孔大叔,每次看到他,他都快活得像一个卡通人物。有一天傍晚我下课推开门,他正坐在台阶上拉着《啊!姑娘再见》,琴声里有白桦林,有哈尔滨中央大街的路灯和积雪,沿街叫卖的俄式烤红肠和冰糖葫芦。

或者在布达佩斯山脚下店名我也读不出来,咖啡名我也读不出来的小店,下午1点半,店里除了我,只有靠在沙发上打瞌睡的店主爷爷。电车叮叮咚咚经过后,能听到墙壁上挂着的老式钟表也在打盹,一下一下敲得像午睡时的心跳声。如果我闭上眼睛,在飞机起飞前加速的时刻,就会觉得自己正在回家的路上。

与此同时天暗了下来,布拉格整座城都是联合国世界遗产的砖瓦却都亮起来了。我离开查理大桥的时候,他们还在弹唱着。中央咖啡馆的钢琴师已经休息了。

可是这时的我已经到维也纳了。坐在中央咖啡馆里,午后4点,钢琴师弹嗨了开始用高难度的琶音弹《婚礼进行曲》,是对古典音乐一窍不通的我唯一能认出名字的曲目。一杯奶泡咖啡已经喝了一个多小时。来这里不是因为我对弗洛伊德爱来的咖啡馆有什么执念,只是因为我须要停止摄入更多的博物馆美术馆古建筑,先找个地方坐下来把已经吃到撑的欧洲历史文化内容消化好再走。隔壁看似也在旅行的老夫妇正在和儿子儿媳视频,老奶奶说着叽里咕噜我认不出是什么的语言,但我能听出她在很兴奋地汇报着自己点了什么蛋糕什么咖啡,还把菜单举到镜头前,再从后面探出脑袋指指点点。

他们没穿蓝色的上衣,我画不出他们的音乐,只能以我画鹤成蚊的半吊子绘画水平,记下一个轮廓,再去别的地方找他们。比如在巴黎十八区借宿的老公寓里,木门木地板咯吱咯吱像被风吹动的摇椅,夜晚躺在床上,头顶上方窗外拂过一阵车声像海浪,平息过后能听到小餐馆坐在室外的情侣们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