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所谓。因为在他心里母亲一直在他书架的第三层,栗色的头发烫成不自然的鬈,身着有些褶皱的碎花裙子。又或者,母亲早就死了。电话那头,警官问,“什么?”“抱歉,我是说,我很难过……我需要做些什么吗?”
电话是警署打来的。他与母亲已经许久不曾见面了,他甚至忘记了母亲上次将头发染成了什么颜色。在他心里,母亲成了他书架第三层照片上蒙尘的、扁平的影像。如同许多家庭合照那样,他坐在草坪上,母亲在他后面。母亲微笑,像所有书中描写的母亲一样充满爱意地看向他,可他知道母亲的目光越过了他,停在无限远的地方。他想,母亲的目光越过一整个英格兰的针叶树林,沾满清晨的露水,却又在某个时刻回到他身上。警官在电话里说母亲是自然死亡。他下意识地耸耸肩:“无所谓。”
在开往母亲家的路上,他打开收音机,哼着 “Country Road,Take Me Home”。母亲一直留在他童年的家,与他儿时的记忆一起在那间两层的房子里进进出出。房子很好找,门前是
“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
他初读加缪的书时,只觉得这开头荒谬。稀疏平常的语气像是午后在海德公园的长椅上与友人谈起天气,或是波澜平静的池子中的一滩死水。可当这件事发生在他身上时,他竟从那位死去多年的作家的身上找到了某种如见故人般的慰藉。
一根零落的电灯柱,突兀地伫立在四下无人的小路上,像是母亲玫瑰园里的某株香草——母亲读罢《草叶集》后执意种它们。他门前的电灯柱随着他的成长而更迭。在他仍是蓬头稚子时,路灯是水泥铸的,一遇大风天便忽明忽暗。这时工人就要爬上高高的柱子将它点亮。他的童年是黄昏里亮起的灯。几年前他来拜访母亲,母亲在灯柱旁吸烟,见到他的捷达驶过,有些惊讶地挑挑眉。他发现电灯柱成了铁铸的,上面刻着好看的花纹。
“电灯柱什么时候换掉的?”他问。“记不清了。可能是前年,可能是三个月前,也可能一直都是这样的,不过无所谓了。”彼时的母亲说。他仍不确定电灯柱是什么时候换掉的,但他知道,大风天的时候路灯不会再熄灭了。
母亲的房间和几年前相比没有什么变化。他轻轻地拉开法兰绒的窗帘。可今天是个阴天,路灯还未亮起。没有光透进来。在有些暗的屋子里,他可以嗅到母亲身上熟悉的香水味。桌上还有未喝完的红酒,吃了一半的饼干,他似乎能看见母亲在熟悉的位置上读《草叶集》。路灯似乎亮了,又熄灭。
母亲的死亡证明与出生证明叠在一起,薄薄的两张纸,被他装进皮包的夹层。他面对着母亲的遗体。母亲的目光终于不在他身上辗转停留了。只是她仍固执地微笑——或许她从来没有真正活过,她只是照片中栗色头发的女人,与许许多多女人一样。这时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原来母亲将头发染成了金色。
作者一句话:人生荒诞得像黄昏里亮起的一盏盏路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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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现在终于确切地知道,不是昨天,是今天,母亲死了。不过无所谓了。
字食族作者一人提供两个词组,打散后抽签,各取两组关键词发挥创作。
他小心翼翼地将母亲的餐具收进橱柜,像小时候那样有些骄傲地等待着母亲的夸奖。他看向墙上母亲的照片。他一直不喜欢照相,孩提时便下意识地躲开镜头。他觉得照相机是个深沉却狭小的匣子,它会带走人的灵魂。而母亲的灵魂留在了离他不远的地方,在他书架的第三层。真正的母亲早就死了,从她不小心在相机的影集中看见父亲的情人那一刻起。住在房子里的母亲一直是个残次品。
命运有时候就像那简单暴力的抽签过程,打开抽中的两组词“电灯柱”与“无所谓”,果然让作者联想到卡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