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年后,愉宁大概不会想起这段插曲。时间的洪流必然将栩栩如生的梦境湮灭,就像它吞噬的无数无名生命。有人会说,铭记根本不重要,因为共情往往是由短暂的感动和长久的遗忘构成的。可在那空气闷热得令人窒息的午后,泪流满面醒来的女孩真切地为进退两难的护士唏嘘难过,为无辜死去的人惋惜心痛。
为国牺牲的甜美和光辉,不过是古老谎言。
封城前的几个时辰,一切仿佛毫无异样。人们对将至的噩梦浑然不觉,该干吗干吗。无知是福,此言不虚。偷听到这个消息的惊愕历历在目。身心俱疲的她在休息室打盹,主任们的对话一字不了漏地传进耳里。
“叛徒”。她从未想过这个形容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虽谈不上忧国忧民,也向来是三观颇正的现代女性。满腔热血考进护士学院,不就是为了当白衣天使,减轻病人的痛苦么?疫情暴发后,前来W城支援亦秉持服务病人的理念。可如今,当她的目光落在制服上,脑子充斥着丧衣的惨白绝望。若知道此行的凶险,她不会贸然动身。
起初,她抱着侥幸心理——自己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小护士,况且目前医药发达,想必局势很快会受控。可以的话,她宁愿自己从未听到这段对话,不用面对没有正解的选项。无论做哪项抉择,她都没法获得真正的安宁。留,对家人的担忧和思念会淹没她。走......她此生恐怕难以心安理得地重披白色制服。当祖国或心灵的叛徒?啊,这究竟是什么国际玩笑?
诡异的是,宛如故事主角,女护士的每一丝煎熬和触动,她都万分真实地感受到。一场梦罢了,逻辑不严谨,情节不完整。何必认真呢?她摇摇头,无视心头泛起的漪沦。
在货车上摇摇晃晃,泪水不听使唤地滑落。那种痛,模糊却凌厉。到处是残缺和遗憾,两全是镜花水月。她要摆脱如影随形的折磨,逃出重围,踏上归家之路。战争中士兵的宿命总被涂上悲壮色彩,一首首献给捐躯青年的挽歌恰似诅咒,残忍地夺走他们的所有,连尸骨都不曾剩下。
同事眼里的信念和光彩,那义无反顾的勇气令她由衷敬佩。但扪心自问,处于生与死的十字路口,她难以将自己交托给遥不可及的光荣使命。
排山倒海的窒息中,愉宁惊醒,枕头浸湿,陷落梦境中久久无法回神。居家隔离第33天,与手机平板为伴的她在颓废边缘,每日嗜睡成瘾。为什么会做这离奇的梦?难道关疯了?
她不该走。脑海里的声音严肃地告诫:你忘了成为护士的初心了?国难当头,你怎么想的?但......内心陡然升起的声音说,你对国家有责任,对家人就没有义务么?与病魔作殊死搏斗的丈夫,嗷嗷待哺的儿子更需要我。
此时此刻,赶不上末班车的她心潮起伏地蹲在沟渠旁,等待货车的到来。它通常会在晚间11时15分左右抵达,逗留约十分钟,载运送物资的人员出入。
(文章为第六代字食族甄选入选作品)
成败在此一举。她屏息凝神地观察四周,草木皆兵,如履薄冰。一股力量涌动着,催促她回到医院。然而,对家人的思念战胜了使命感。这时,车头灯的强光捅破了黑夜的帷幕,她走上前,希望全套防护服能充当掩饰。
我要活着,我要幸福,我不要伟大。护士告诉自己,国家少了我也能挺过来,恕我提前退场。要是大家像你这么想,成什么样子?另一种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问题是,多数人不会有胆量和脸皮执行到底,他们太在乎所谓荣誉。
几天前,愉宁在电视上看到一则女护士的新闻,当时微微震颤了片刻。不眠不休地坚守岗位,等待她的却只有丈夫冰冷的尸体,连告别都是奢侈。当领导把“一等功”的勋章别在她胸前,护士眸里流露出的只有凄然和失落。面对各路媒体的话筒,她轻轻撂下一句:“我想回家,儿子在等我。”便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