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是服装舞美和演员的表现力。且不去分析每一个戏曲角色的服装特点,只说这众花神出场,如此多的人物,颜色上却丝毫不乱、不闹,精致而温婉,淡雅而柔软,举手投足间便有了幽幽的清香,仿佛苏州丝绸和刺绣的广告。舞台设计更是将江南士人的“文人审美”与现代剧场理念相结合,充满象征、写意与诗意,就好像古代文人画里的“计白当黑”,有足够的留白,也便有了足够的想象空间。比如《言怀》出,“柳梦梅”俞玖林出场介绍自己“乃唐朝柳州司马、柳宗元之后”,舞台背景是书法立轴,上书柳宗元的诗文。俞玖林对曲词的唱白把握可谓炉火纯青。比如在看到杜丽娘画像那一段:“你看美人呵,神含欲语,眼注微波。真乃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无论是音组的长短相间,还是强弱穿插或停顿,这美妙的节奏感,这落落大方的书卷气,数十年舞台功力可见。“杜丽娘”沈丰英的婉丽妩媚,自然也是抓挠人心。最著名的《惊梦》唱吟:“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真是一唱三叹,欲语还休。尤其后面的“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那一个入声字“呖”,那停顿,听得心都纠在一起了——曲终人散时,竟感觉自己在明朝的梦里做了一个梦。

《牡丹亭》的故事大家耳熟能详。有人喜欢拿《牡丹亭》与《罗密欧与朱丽叶》相提并论。前者是中国传统戏曲“有情人终成眷属、才子佳人大团圆”的经典之作,后者则是滥觞于古希腊、古罗马戏剧的西方传统悲剧,两者的语言风格与舞台表现方式截然不同。汤显祖一定想不到后人会将他称为“东方的莎士比亚”,更不会想到,在传统戏曲长期受冷落的快节奏年代,青春版《牡丹亭》姹紫嫣红20年依然座无虚席。

滨海艺术中心大剧院是一个月光宝盒,可穿越时空。上周五晚,昆曲《牡丹亭》把我们从新加坡河边带到明朝万历年间。

舞台设计充满诗意

青春版《牡丹亭》,是现代人用现代话剧的剧场瓶子,装了一瓶明朝的陈酒,说了一个南宋时期“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爱情故事。白先勇曾说:“昆曲无他,情与美也。”这古典、精致、雅正、九曲婉转的情与美,就如同轻拢慢捻的蚕丝,如同园林亭台后的暗香竹影,如同烟雨江南的小桥流水,缓缓流淌,缠绵潺潺,非苏州不可,非昆曲不可。

建构《牡丹亭》这一“赏心乐事”昆曲盛景的,是汤显祖的曲文、苏州昆剧院的服装舞美与演员功力、白先勇的 “只删不改”以及江南的人文环境。

《牡丹亭》的词,无论是宾白还是曲词,都是讲究“意趣神色”的诗体语言,且引用、化用了大量的古典诗词。昆曲本是平民化的艺术,既不能高雅到平民听不懂,又不能低俗得失去美感。汤显祖写《牡丹亭》时,正是昆曲最好的时代。叶兆言在《南京传》里提到,昆曲虽肇始于昆山,真正流行起来,却是在南京。明洪武年间,天下太平,仓廪实则人闲,人闲则寻乐。朱元璋朱笔一批,下令修建戏院“金陵十六楼”,开始上演昆曲。汤显祖“临川四梦”第一梦《紫钗记》就是他在南京任职期间写成的。汤显祖曾拜师于阳明学派分支——泰州学派的罗汝芳,泰州学派特别强调 “心性的自由,活泼地发挥你内心的善良”,这也就理解了为什么他笔下的文字如此恣意不羁,所谓“摆脱了礼教的束缚”。尤其是性的描写,汤显祖尝试着用高雅的声律来包装所谓的“下流”,既追求了雅正,又兼顾到戏院平民观众的审美趣味——观众席上的爆笑声也验证了这一点。新加坡的观众中,有一部分人应该是依靠英文字幕看完全剧的。无论如何,英文翻译是不可能完全传达出汤显祖曲文的美妙。这不禁让我联想到400多年前,没有英文字幕的金陵十六楼,那些外国宾客又是依靠什么看懂了《牡丹亭》?

(作者是前媒体从业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