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7年北京《益森画报》刊登的《厮役演说》讲述一仆役每天送女学生到毛家湾女学堂上学,久而久之,大受感染,也开始在学堂门口演说。(吴德耀文化讲座提供)

新技术带来新文化与新世代,我虽偶尔参与,但不擅长,也就不再随意褒贬了。

陈:我不相信有哪一场演说单凭自身的魅力,就彻底改变了历史——即便表面上如此。有的是酝酿,有的是提倡,有的是总结,有的是追述,再成功的“演说”,也只是冰山一角,真正的重心在水下。

在我看来,那些流传久远的“伟大的演说”,不仅系于演说者的个人才华,也与整个时代的风尚相契合。有感于此,我才会在该书第一章的结尾写下这么一句:“所谓演说的魅力及其可能性,乃一时代社会是否活跃、政治是否开明、学术是否繁荣的重要表征。”对于后者的发掘与阐发,不仅需要学养,还需要勇气及机遇。

陈:多年前,我在论述“演说与近现代中国文章变革”时(2007),曾提及:熟悉演讲的都明白,台上台下,能否成功互动,十分要紧。演讲者固然借助语言、手势以及身段在调动听众的情绪,而听众通过拍掌、跺脚、嘘声乃至走人等,同样达成对于演讲者的诱惑,使得其身不由己,往听众的趣味靠拢。在这个意义上,所谓的“现场效果”,是演讲者与听众共同营造出来的。

延伸阅读

随着各种报刊数据库的建成与开放,检索近现代中国众多政治家、文人、学者的演说(无论基于人物、时间、地点,还是主题、传播、影响力等),不能说唾手可得,但技术含量显然已不太高,难度主要体现在集合、拼接与阐释。

陈平原教授,广东潮州人,文学博士,现为北京大学博雅讲席教授,北京大学现代中国人文研究所所长。

1927年鲁迅在香港演讲,留下了著名的讲稿《无声的中国》,高呼未来只有两条路:“一是抱着古文而死掉,一是舍掉古文而生存。”当代中国知名学者陈平原教授最近出版新书《有声的中国》,题目便回应鲁迅的文本。陈平原从清代兴起的演说活动着手处理中国思潮变化的过程。来临2024年吴德耀文化讲座,他将分享研究所得,揭秘“现代中国演说家的理论与实践”。活动前陈平原接受《联合早报》副刊采访,回答记者五道问题,反思演说的意义。

演说的魅力,一如舞台,某种意义上,也是不可重复的。即便同一个讲题,演讲者也会根据听众的趣味与现场的氛围,做适当的调整。因此,了解现场听众的构成以及他们的需求,十分要紧。并非为了收获巨大掌声而曲意逢迎,你完全可以且应该坚守自家立场,但理解听众的学识、视野及趣味,容易找到沟通与对话的渠道,以及产生共鸣的契合点。

1919年5月4日北京大学学生的示威照片。(吴德耀文化讲座提供)

问:您研究的演说场景里,受众往往是怎样的形象?他们是看热闹的看客,抑或是嗷嗷待哺的理想主义者?在研究演说内容的时候,受众的反应是不是更重要?

对于演讲者来说,现场的氛围,构成巨大的压力。在十人、百人、千人、万人的场合演说,声调、语速、手势全都不一样;总的趋势是,人越多,手势越夸张,长句变短句,短句变单词(这里还得考虑麦克风放大尾音的影响)。在群众集会上演说,很难有冷静平和的思考与表达,往往是调子越唱越高,上得去,下不来。值得注意的是,这种“现场感”与“听众的压力”,很可能一直延续到书斋,渗透在你的思维以及笔墨之中。

至于说“哪一场演说最精彩又最富影响力”,这种提法本身具有排他性,我也不太喜欢。在《有声的中国》第四章“声音的政治与美学”中,我钩稽了十位现代中国政治、文化、学术史上重要人物的重要演说,阐发其演说理论与实践的意义。

陈平原的新著《有声的中国:演说的魅力及其可能性》聚焦“演说”如何深刻影响现代中国的展开,并作为百年时风与世运的见证。(吴德耀文化讲座提供)

问:在文盲问题未被克服之前,知识的传播依靠口耳相传。在留声技术未被发明以前,声音的历史如何被保留?您在处理“有声的中国”课题时,遇到的最大困难是什么?

因你问的是“学者或知识分子”,我假定讲者应该学养丰厚,态度谦和,愿意跟听众分享与对话,所以这么回答。但如果是宗教家或政治家,那不一样,吾道一以贯之,主要任务是说服,完全可以以不变应万变。

问:作为学者、知识分子,您经常在世界各地演说。对您来说,一场好的演说应该具备什么条件?

2024年首场吴德耀文化讲座,迎来陈平原教授的“有声的中国——现代中国演说家的理论与实践”。作为“传播文明三利器”之一,演说在晚清的兴起,令人关注。不仅仅在中国,思想启蒙或广泛的社会动员,都离不开“演说”这一利器。陈平原教授将借助演说之氛围、乡音、变奏、危险、诗性五个不同层面,以政治人物及其演说名篇为例,从“声音”角度探讨中国现代政治文化演进的轨迹和时代风貌。

问:您认为中国历史上哪一场演说最精彩又最富影响力?一场演说真的有改变历史的力量吗?

1924年5月30日,正在广州养病的孙中山,应上海《中国晚报》的邀约,在广州南堤的小憩俱乐部,对着留声机进行演讲。此演讲被制作成三张每份78转的胶木唱片,其中包括两张国语(华语)版,一张粤语版。这是唯一存世的孙中山完整录音,弥足珍贵,况且还有与之配套的《中山先生留声纪念集》。

▲2024年吴德耀文化讲座:有声的中国——现代中国演说家的理论与实践 主讲:陈平原教授 日期:2024年1月20日(星期六)下午2时至3时30分 地点:报业中心礼堂(News Centre Auditorium) 报名:https://bit.ly/WTY2024 主办:《联合早报》、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云茂潮中华文化研究中心

我教了几十年书,不习惯对着空气讲课,上课时特别关注学生的眼神,根据现场反应及时调整论述策略。我明白,这种现场演讲,只能面对几十、几百人,不适用于几十万、几百万、几千万听众的电视演讲。

陈平原(以下简称“陈”):你说的没错,文字寿同金石,声音则随风飘逝。留声机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声音照样可以穿越时空,这对于传播新知、普及教育、提供娱乐,当然起很好的作用。但对于输入者来说,这首先是一桩生意,故晚清报刊上多有以“世界进步”为名的推销留声机的广告。

像孙中山先生那样自觉利用留声机进行政治宣传的,在近现代中国,极为罕见——或者没有那个意识,或者不具备条件。因此,如何重现那个转瞬即逝的“演说现场”,是个很大的难题。相对来说,文字最为简便,也最有效,比如当初报章上的新闻报道、演说实录,或者听众多年后的追忆,乃至小说家的驰想想象等。实际上,我们关于晚清以降“演说”历史与功用的研究,绝大部分都是借助文字资料。

问:如今科技进步,电视演讲可以让学术研究走入大众生活,如百家讲坛曾创造的奇迹,或当今人们戴上耳机随时收听播客的风潮。如果要对比今天与过去的知识与理念传播,您认为当代演说家继承了什么,同时在更便捷的这个过程里,是否失去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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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科学技术的进步,使得声音与图像的传播变得易如反掌,看电视、听播客成了百姓的日常生活。好处是信息传播十分便捷,不必专门家,也都可能具备上个世代难以企及的百科知识。但信息满天飞,讲者遍地走的结果是,听众必须花很多时间来甄别真假与辨析高低,而讲者为了抢得更多的管道与流量,大都尽可能降低门槛,导致全民文化水准提升,但难得特异之才与传世之作。

陈:所有成功的演说,单有演讲者的“谈吐自如”还不够,还必须加上听讲者的“莫逆于心”,这才是理想的状态。每场成功的演说,都是一次演讲者与听众合力完成的“表演”。

最早将留声机及唱片引进中国的,是位于上海南京路上的英商谋得利洋行(Moutrie),据说时间是1897年。翻阅清末民初上海的报纸,确实多有“谋得利”的推销广告。现存最早的京剧唱片(1904年)是国外制作、国内销售;而1917年东方百代唱片公司与大中华唱片厂开始改在上海生产粗纹唱片——后者得到了孙中山的大力扶持,并亲自为之命名。换句话说,1917年以后,中国人已经能够在国内完成某些特定声音的灌音、制作与销售。只是基于商业的考虑,加上受众的经济能力与欣赏习惯,唱片内容局限于京剧等戏曲以及流行音乐,还有若干教学用品;在孙中山之前,尚未发现哪个政治家有意识地将其作为宣传工具来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