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贵兴与甘耀明受邀参与2023年第三届早报文学节,他们各将发表演讲。张贵兴聚焦他的新书《鳄眼晨曦》,甘耀明则分享他探索台湾山林的经验,从中寻找台湾独特之历史。

台湾嘉明湖有“天使的眼泪”之称号。(甘耀明提供)

这是一种古老文学传统的继承。

他最后总结道:“说人类是万物之灵是自抬身价。骂一个人像猪狗,羞辱的不是人,是猪狗。”

甘耀明一直都在向自然生态学习。走入山林,人得以回到最纯粹精神的状态,每一步都不会重复,心灵得以保持松软自然,生命状态非常澄澈清明。山林里还有许多让他好奇的所在,一棵树一朵花一只小动物,仿佛认识新朋友,他总会拍照待之后寻找相关信息。

甘耀明热爱山林,在台湾登山探险,拜访伐木场,探索二战尾声三叉山空难及山难的遗址。长篇小说《邦查女孩》与《成为真正的人》以台湾原住民为主人翁,为读者昭示原住民世界观,展现人与自然关系之外,更深刻探讨台湾的历史命运。两本小说都入围红楼梦奖,《邦查女孩》获第六届决审团奖,《成为真正的人》则是2022年第九届红楼梦奖正奖作品,也为他赢得2022年第九届联合报文学大奖。

张贵兴说:“卡夫卡在《变形记》把人类比喻成大虫。我没有办法把自己比喻成地表上任何动植物。我们都是丑陋的蛤蟆,差别在于有没有意识到或承认这一点。如果能够认清这一点,我们流出的油也许有点益处,否则只会贻害人间。”

生态与人类命运不可分

如果要将自己比喻成一种动植物,张贵兴换个方式回答。他以日本导演黑泽明的故事为例:黑泽明曾把自己比喻成蛤蟆的油,日本传说中有种丑陋的蛤蟆,长了好几条腿,它的油可以治疗烧烫,是珍贵药材,聪明的日本人将蛤蟆放在镜子面前,蛤蟆看见镜中自己的丑陋模样,吓出一身油。“黑泽明回顾一生,自喻是站在镜前的蛤蟆,发现自己从前种种恶劣难堪,吓出一身油。诡异的是,这种油是人类的良药仙丹。”

张贵兴小说《鳄眼晨曦》。(互联网)

“文学性的东西往往是比较后面发展出来的,需要整理跟酝酿,让更深层次的东西出来……才能进入彼此心灵。或是长久以来我们对一件事情的观察,最后成为内在心灵状态的流动。他不是很快在现场出现的人,而像是慢飞的鸟,最后在现场,可以更安静地去看一场行动剧内在的展演。”

张贵兴旅居台湾多年,但笔下仍心心念念婆罗洲。近年他偶尔会在个人脸书发谷歌街景截图,虚拟重访老家砂拉越,以解乡愁,甚至让他看见他从来没有探索过的家乡景致与内涵。随着阅读资历丰富,他开始以生态史和地球史去认识婆罗洲,发现这么做不但扩充视野,也给了他更多的想象和冲击。

对张贵兴而言,自然生态的兴趣其实来自生态与人类未来与命运之关联。

他不想也不太清楚如何定义自然书写或生态文学,认为保持模糊面貌也许是件好事。他以梅尔维尔的文学经典《白鲸记》为例,指出这本小说或许可以算是自然书写或生态文学的典范。

东西方都有魔幻

红毛猩猩是婆罗洲雨林重点保育的对象。(路透社)

自然山林与古老传说滋养了马华作家张贵兴与台湾作家甘耀明的魔幻与诗情。他们以小说文字创造文学的森林,借传奇对照历史,透过小说人物的命运观照普世人性。

张贵兴的长篇小说,从《赛莲之歌》《群象》《猴杯》《野猪渡河》到《鳄眼晨曦》,文字如雨林丰茂,绵密意象再现了婆罗洲的生物多样性。

从登山看台湾的历史幽微 主讲:甘耀明 主持:《联合早报》记者陈宇昕 日期:6月3日(星期六) 时间:下午2时 地点:报业中心礼堂 报名:https://go.cityreading.sg/ganyaoming2023

2001年出版《我思念的长眠中的南国公主》后,张贵兴搁笔17年,直到2018年交出《野猪渡河》宣告回归,震惊文坛,斩获多项大奖。尽管《野猪渡河》对“重返文坛”的张贵兴而言很可能仅是牛刀小试,但这本小说至今已为他赢得2019年花踪文学奖马华文学大奖、2020年第八届红楼梦奖、2020年第七届联合报文学大奖及2023年美国纽曼华语文学奖。2023年初张贵兴新作《鳄眼晨曦》更是突破了他的雨林世界观,将自然书写推向星际宇宙。

甘耀明代表作《成为真正的人》。(互联网)

张贵兴也相信,文学应该回归文学。文明、历史、政治此类种种其实“都是过眼云烟、随风而逝之物。永恒的只有文学和人心。”

定义与标签永远是别人给予的,自由的创作者不会为自己设限。

小说《鳄眼晨曦》甚至包含了科幻元素,张贵兴的文字从以往的雨林茂密冲出地球,勾连星际关系,探索时间、历史之宇宙奥义。

广义来说,任何描述生态自然的文字如科普、旅游、生活随笔都能算是自然写作。不过甘耀明对于生态文学有更高的标准:要提升到精神层次,必须具备人文与自然关怀。

张贵兴说:“我写的是小说,小说的主干就是人,即使写到鬼怪神仙、飞禽走兽,也脱离不了人的装模作样、装神弄鬼。齐白石的虾,徐悲鸿的马,李可染的牛,八大山人的鸟树花草,画的是人,一个完整的人的精神和心境。”

热衷于乡野传奇的甘耀明也在小说中加入了妖怪的元素。他说,每个地方都有其乡野传说,不要因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哥伦比亚作家马奎斯将南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发扬光大,就以为魔幻都是来自遥远的美洲,或发轫于西方。中国古典文学里《西游记》便是奇幻的典型,而来到当代的台湾,民间仍有许多宗庙带有魔幻成分。这是文化精粹抑或乡野传说,有待人们自己发掘。

注重作品内在生命

对甘耀明而言,无论什么年代,人都需要自然。甘耀明说,人就像花盆里的花朵,尽管可以成长,却受到花盆的局限,因而总需要到更大更辽阔的地方去安顿生命。

自然山林与古老传说滋养了马华作家张贵兴与台湾作家甘耀明的魔幻与诗情。张贵兴的长篇小说,文字如雨林丰茂,绵密意象再现了婆罗洲的生物多样性;热衷于乡野传奇的甘耀明则在小说中加入妖怪元素。两位作家将在第三届早报文学节发表演讲。

甘耀明认为,如果生态文学、自然书写的目的是为了回应当前的生态危机,那么应该以新闻的方式、社交媒体,或走上街头,通过群众的力量回应,才能更及时。

甘耀明目前正在书写一系列关于古人的短篇小说,刚完成了杜甫、李后主与苏东坡的故事。他说,书写古代还是要跟现代精神交流,为古文提出新的解释,为经典传世的诗词展开二次创作。在这系列作品中,他想探索文人们在困境中如何自处。

即便是面对自然的挑战,比如登山攻顶因为一场雨而无法完成,自然界的风雨不会让人感到挫败,而是在不顺利中感受到自然的不确定性,这与人类社会的竞争状态不同,社会里往往一个挫折会成为一辈子的阴影。

张贵兴的小说也充满地方鬼魅传说,但引入这些元素并不是要追求惊悚与猎奇。

他说:“在婆罗洲时,因为环境局限和材料匮乏,科普在脑袋里是一个没有什么货的空囊。可是夜晚仰望星空,看见缓慢游移的一个光点(那时候视力如鹰),我知道那是一颗人造卫星,这使我对宇宙和科技产生了幻想和向往。进一步吸收到更多所谓科普知识后,故乡的洪荒野性和宇宙的浩瀚神秘就有了奇妙的连接。”

甘耀明并不想为生态文学或自然书写下定义。他以中国文学传统为例,自古以来人与自然互动频密,借自然事物赋比兴,呼应写作者的人生状态。

“我本来就是乡下出生的人,植物重新挑起的记忆,或一个植物都是一个人一个事件。随时跟大自然学习的状态。更多的是历史,大自然蕴含历史文化,比如原住民的文化,透过这个空间多层次的叠合,找到更早期文明的呼应,是不错的学习。”

甘耀明追求自由创作,张贵兴希望不拘一格,自然生态与否,作品内在生命关系更大。物种作为隐喻,无论东西方作家都曾尝试。

创作魅力之处在于偶然,以及命运的不可测之驱力。

描写自然生态与潮流无关,张贵兴回应说:“所谓自然书写,是不知不觉跌入的一个陷阱。我不会将自己的作品纳入所谓的自然书写或生态文学,也不会沿着这条直线一直走下去,因为可能会走入一个死胡同。沿途风景无限,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不自觉地走入另一座桃花源。”

南境之鬼和自然书写──《鳄眼晨曦》发表会 主讲:张贵兴 主持:《联合早报》记者陈宇昕 日期:5月28日(星期日) 时间:下午2时 地点:报业中心礼堂 报名:https://go.cityreading.sg/changkueihsing2023

对甘耀明而言,无论什么主题的作品,其根本还是创作过程的自由状态。

热爱自然生态的甘耀明认为,自己的作品如何归类是图书馆、读者的自由。分类无非是方便搜索与推广,标签化是一种简化的过程,但考虑到实际运用途,他并不排斥。

他相信大部分人会在亲近自然的过程中得到安顿的力量。

对比台湾与婆罗洲,张贵兴说,台湾位于中国大陆、日本、朝鲜、菲律宾之间,因而“奇妙的地理位置让这个岛屿充满历史的凹凸皱折……台湾的自然环境和婆罗洲有很大差异,但引起我兴趣的不是这点,而是到今天依旧诡异和不确定的政治氛围。地球是宇宙沧海一粟,婆罗洲和台湾两岛的自然空间虽有差异,但都在一条船上。”

把故事写好,写得引人入胜,作品必须先和读者沟通,不然什么环保信息,什么哲学课题都无从传播。

他说,文学作品最后都要给人看,因此必须具备互动性。他以日本的“里山倡议”为例,鼓励人与大自然融合,利用大自然供养自己的同时保护自然,形成共生关系。

生态文学要触及精神层次

古人生活在自然生态之中,书写自然是自然而然,而当前的自然书写、生态文学蔚为风气,一方面是对城市化、对生态危机、气候变迁振聋发聩的回应;同时也是永恒文学与人性议题的探讨,无关潮流。

2023年3月印度尼西亚默拉皮火山喷发,天空陡然变色。张贵兴在其小说中曾描述1812年印尼另一座火山坦博拉火山大爆发的历史,造成火山冬天,影响全人类。(法新社)

张贵兴引诗人威廉·布莱克的名句:“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手握无限,刹那即永恒”,并指出文学的取材其实不是问题,“有千里眼和顺风耳的人,一粒沙就可以透视宇宙的无垠,一朵花可以看见人世的兴衰和无常。重点不是你要写什么,而是怎么去写,用什么方式说故事。会说笑话的人,可以把一个老掉牙的笑话说得让人捧腹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