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不是公司第一个用心观察落照的人,第一个是隔壁宣传组的小姑娘,天台这个绝佳观景点也是她先发现的。我们的办公区域主要在三楼,公司的四楼几乎空置,天台需要从四楼的房间窗户爬出去才能到达。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发现她在那里的,但她比我要忠诚。乌镇的晚霞大概出现在下午四点半到五点半,她每个晴天的四点半都会准时出现在天台上,等太阳彻底下山才离开。
我很早以前就开始注意黄昏的太阳,并非是“夕阳无限好”的提醒,而是出于幼时无聊的好胜心。小学时,在学校操场跟同学比,谁能更快流出眼泪,我便坐在教室窗台上,一直盯着快要落山的太阳,这样很快就能有眼泪掉下来。当然随便死盯着什么物体都能做到这一点,但我选择太阳。
于是我会经常追赶落日。如果站的地方刚好就可以看到完整的天幕,就站在原地,推迟接下来的计划,认真看一看。如果发现晚霞的时候周遭的遮挡物太多,就立刻规划一条到达附近最佳观景点的路线,我从北山食堂冲到过北山天台,从Blk45冲到过Blk46的顶楼,从NIE与North Spine之间的天桥冲到过N2顶楼。追晚霞大概是我最珍惜时间的时候。我喜欢有余裕的感觉,因此走路总是慢慢悠悠不急不缓的样子,很少跑着去什么地方,哪怕上课要迟到了也不慌不忙。我在NTU校园内每一次奔跑都是为了看一看落照。
杜慎卿笑道:“真乃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一点也不差。”
开始注意到赤道的落日是带朋友们去商学院图书馆自习的那段时间。在我测评NTU所有图书馆的环境后,发现商学院的空调温度最适宜,所以成了我上半年的常驻图书馆。我们大概一起自习到下午四五点,有时是我一个人,去隔壁楼的食堂吃个晚饭,回来路过天桥的时候正好七点左右,是观赏夕阳的最佳时间点。
我在《时差》里写:“赤道的日出和日落都是热烈的,不是天边某一个角落的事情,而是一定要带着整个苍穹一起庆祝新的一天到来或旧的一天逝去。就像热带的植物,张牙舞爪,还要霸占一年四季。”可惜,我的镜头能够记录亚热带季风气候落照的温柔,却总是难以表达热带雨林气候的热烈。我经常热情地邀请我的朋友们来新加坡玩,我很想把我看到的美景都分享给他们,无论是以照片的形式还是带他们亲自看一眼。
坐了半日,日色已经西斜,只见两个挑粪桶的,挑了两担空桶歇在山上。
我的镜头能够记录亚热带季风气候落照的温柔,却总是难以表达热带雨林气候的热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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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拥有自己的手机记录黄昏之前,有一个让我印象深刻的秋天傍晚。那时,高中教学楼后面有一排笔直的水杉,在秋天,叶子会纷纷变成锈红色,枯萎在枝丫上。那天应该是刚下过雨,空气里有潮湿的气息,但傍晚时太阳又悄悄出来了,挂在树枝之间,呈现出一种温柔又浓烈的橙红色,给本已经锈红的水杉镀上一层奇异的光。我就坐在教室靠门口的座位上,看着夕阳笑。我应该是笑了很久,才会让在讲班级事务的班主任突然停下来,问我在笑什么。我只是摇了摇头,收回目光。如今却有些后悔,没有告诉他今天的落日很好看。
我在乌镇亲历一次台风,景区关闭两天,但我们仍然还是得上班打卡。认真上班是不可能的,说实话也没多少活可以干。我经常吃过午饭后就找个安静的地方睡觉,那段时间发现的好地方是公司四楼的一个房间,里面有一张闲置的黑色皮质沙发。我在沙发上睡了一觉醒来已经过了下班时间,整个房间完全暗了下来,只剩一扇窗户透入暗红的天色。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晚霞。
记忆最深刻的是5月11日暴雨初霁的晚霞。那天,我邀请了两个朋友来宿舍玩,在暴雨中,我们三人躺在宿舍的床上聊一些漫无边际的话。临近傍晚,被邻居嘈杂的声音惊动,打开门发现整片天空都是漂亮的蓝紫色,挂在红房子上空的双彩虹让这天的晚霞成为绝色。和朋友们站在天台上,为雨后傍晚的奇妙景色欢呼的时候,我想这就是我向往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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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奇怪,我刻意等待夕阳的时候往往是看不到什么绝妙景色的,坐在天台或图书馆靠窗的地方看书都等不到。新加坡的晴天很多,但好看的晚霞多是偶然遇见的。在食堂吃饭刷到朋友圈的时候,雨后坐校车透过朦胧的窗户看外面的时候,下午自习完准备回宿舍在车站等车的时候,出门买东西刚出地铁站站台的时候。即使阵雨刚刚作罢,乌云还层层叠叠堆在头顶,也不影响天幕四周的绚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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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办公室茶水间和乌镇的菜市场之后,我开始把茶水间当厨房使用,往往在下班之后征用厨房给自己或同事一起做个晚餐。于是日落的时候我往往都在公司里,看晚霞的时候也更多是在公司天台上。2019年9月20日傍晚的乌镇西栅仍然是我人生中见过最美的风景,没有之一。
有趣的是不同人眼里的同一片落日呈现的感觉大概也是不一样的,我眼里的乌镇落日是无限温柔和梦幻的,她拍出来的照片却像文艺复兴时期创世纪的壁画般的宏大和绚丽。
上大学后有了手机和笔记本电脑,便特地建了文件夹用来收藏落日。最奇妙的一次相遇是2018年的盛夏,在大学的宿舍楼上。那天傍晚我正坐在书桌面前,啃着麻辣鸭脖,喝着柠檬茶,看综艺节目,抬头时突然看见窗外的绿叶都变成橙黄,我有一瞬的恍惚,以为刹那间就到了秋天。反应过来应该是晚霞的色彩,于是赶紧抓起钥匙跑上天台,和室友一起看在落日渲染下,不停变幻色调的云层,恋恋不舍到天色黑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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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新加坡后我仍然喜欢观察天空,甚至更喜欢。赤道附近独有的热带风情让每一刻的天空都很值得看一看。
我是依靠着和世界产生感情而活着的。
这一个拍那一个肩头道:“兄弟,今日的货已经卖完了,我和你到永宁泉吃一壶水。回来,再到雨花台看看落照。”
我不只看落照,也喜欢日出,看晴天或阴天的天空和云朵,看月亮出现在不同的时间和方向。任何时候只要抬头看一眼,好像就跟世界产生了联系,从而感受到自己在活着。
开始有余裕看每天的夕阳是在乌镇。在乌镇戏剧节做志愿者的半年,大概就是我人生的高光时刻,没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在每一帧都堪称绝色的景色里,和一群有趣又可爱的人,托举一个充满戏剧张力的梦。不太熟悉小镇地图的时候,只能每天按时坐班车往返西栅的办公楼和东栅的员工宿舍。五点准时下班让夜晚非常从容,于是开始和室友探索散步回宿舍的路,路过乌镇大桥的时候突然回头,会看见太阳在西山之上云层之后发出温柔又具有穿透力的光。
我很少完整看完一本明清小说,《儒林外史》可能算唯一一部,因为它好读又是易考点,因此成了我大学备考期间的睡前读物。毕业两年后,我对小说的内容已经记不太清了,但我总是心心念念这一段。于是去年我专程去了一次南京,在傍晚一个人到雨花台上等落日。那天的落日并不特别,甚至大多数时候云层都挡在太阳前面,看不明晰。但我和吴敬梓、杜慎卿,还有两个挑桶工人在雨花台看到的落照,的确是同一轮。我喜欢意象能够超越时空限制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