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来了,换了一身红色的衣服,也是美美的。她们准备满桌好吃的食物给你们,你不吃,你找我。阿嫲说就别招惹她,等一下不放你走。走?谁要走?于是我躲在一角留心大人的谈话,好像是说,从今以后你就不住在这里,就要去他的家住?为什么呀?你怎么没告诉我?每个晚上,我们不是都睡在一张床上的吗?有人看着我笑,这丫头毕竟还小,不知道嫁人是什么?嫁人就是离开这个家,去别人的家住,睡别人的床!我生气了,你们这些人怎么可以这样欺骗我!
去藤厂工作是你长大后的事,所谓长大,应该也是从童工开始,虽然出去工作,回来还是有家务事等待,你,就像机器,没有故障就得不停跑动!就算有故障 也得伊歪伊歪地拖着慢慢地跑,这些只有你自己知道。
守灵那几天,包括出殡、火化,我都很平静,没有悲恸。孩子们觉得奇怪,因为他们知道你和我的关系,而今你走了,我怎么可以那样无动于衷呢?
如此安稳的生活过了好多年,你也渐渐老去,像很多老人家,各种毛病前后来访,中风虽是始料未及,也平安度过,但那影响日后的生活。那时候,你昏迷在医院,我每天去看你,看到你沉沉地睡,平静又安详,看着,看着,只是静静地,然后离开。每天,去医院看着静悄悄的你,成了我的日常。终于,你醒来,转到社区医院,然后回家。一切似乎没有改变,但是,你以往温和的脾气变得暴躁乖戾,甚而有了洁癖,吃饭前洗手抹手是大事一件,几乎每个毛孔都得仔细搓洗擦遍抹干才甘休,往往人家吃完饭你还在抹手。孩子们也实在没有时间等你慢条斯理,于是给你请了帮佣,她们也很认真尽责地照顾你,但你就是看人家不顺眼,一个个都被你给骂走。都告诉你她们是来照顾你帮助你的,你就是一口咬定人家要来陷害你,甚至不让她们出现在你眼前。为什么这样啊?你年轻的时候,你不也在照顾人吗?你不也在做着一些苦力活吗?如今安逸了,你就讨厌起得凭劳力换生活的人?其实不是,后来我们才了解那是失智症的一种怀疑心态。
有一次访你,说起童年点滴,说起你为我画的太阳花,你笑了笑,说不会画了。我说没关系,试试看。(绘画可以疗愈不是吗?)于是,找来纸笔,看你很认真地一圈一圈地添加,然后用心地上颜色。我故意问你,为什么花不是红的。你很认真地说没看过红色的太阳花。你是我第一个接触的失智患者,可我觉得,有时你的智慧并没有失去。
你不再出声了,那时你大概19、20岁左右吧?
那天下午我是坚持不见你,无奈的你最后只得跟着他走。听到关车门的声音,听到车子开走的声音,我扯着蚊帐稀里哗啦。
看到我去,你总特别开心,你说怀念年轻时吃过的笋干,是的,那时候还是阿嫲当家,家中有喜庆,总会杀猪宰鸡鸭,总会有剩下的肥油白肉,那就是熬笋干的绝佳佐料,往往一大锅笋干,会让大家吃得忘了自己。别说是你,我也想念。只是挥别老家,送走长辈后,我们好像就不会怎么烹煮这道上不了大雅之堂的绝佳美味。你说想念,于是,我去四马路的干货店买了一些,问店家怎么煮,回家烹制。我没有肥油白肉,只能采用五花肉,工序是有的,心也是有的,只是煮出来的味道与儿时的味道不太一样,我们都找不到过去。只是,你对我煮给你吃的任何东西都赞好,包括有次我做了膨发不起的蛋糕。
你低头折叠衣服,静静地不出声,一会儿才悄悄地说:可是厂里很多人都在唱啊!
然后孩子慢慢长大,你们又搬家,这次是向建屋局购买的杜佛路的两房一厅。日子算是比较稳定了。那时候,母亲也搬去与你住。你们对母亲的照顾可说无微不至,感谢。母亲也在你那儿离世,感谢你在母亲坎坷的一生中,处处给与温暖,虽然你不是她亲生的女儿。
吃过晚饭,我要你陪我坐在门前石阶上,看天空的换颜变色。这还不行,还要你唱歌,唱什么歌呢?那时候又没有电视,我们家也好像没有收音机,你要从哪里学唱歌啊?被我逼得紧了,你只好哼起在藤厂里听那些姐妹们常哼唱的歌,最厉害的就是《望春风》。歌词我听不懂,反正看着晚霞,有人陪伴,有声音绕耳是美事。可不知道为什么,只要阿嫲经过听到了,就会破口大骂,说什么女孩子家,不怕羞,这种歌也敢唱?然后大呼小叫要母亲好好管教你。唱歌有错吗?我不明白阿嫲为什么有这样的反应?婶婶们听到了,也会偷偷的笑。后来我终于明白,她们幸灾乐祸。
那一天,家里来了很多人。你也不必像往常那样一早起来打扫屋子挑水喂鸡鸭,只是静静地坐在房里,头低低的不知在想什么?阿嫲叫母亲煮了汤圆给你吃,你也不吃。然后她们帮你换上白色的新娘礼服,还有人给你化了妆,但是你的泪水总把妆糊掉,急得化妆的女人直跺脚。也不知道是谁通知了阿嫲,平日难得踏入我们房里的阿嫲进来对你说,这是喜事是好日子流什么泪?还权威地说:不准流泪。老佛爷走后,你真的不再流泪。只是把我揽到身边,一句话也没说。房外喧闹引人,我被吸引得急得往外窜,哪顾得你哭不哭?其实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哭?穿到这样美美的,不用干活还不该高兴吗?
那是人家的事。你再唱,阿嫲就会把你卖掉!
晚上,在我们的房间里,只有我们三人的时候,母亲就会低声但严厉地警告你:以后不准再唱这种歌。这是女孩子想男人的歌,你不觉得害臊吗?
接到消息时我还没睡,我心没有很大的波动。但是就这样睁眼到天明。过去,一幕幕在眼前搬演,以后,再也没有你为我画的太阳花了。以后,当我到西部工作,再也没有可以“顺道”前往的地方,再也没有可以一起忆当年的人可拜访。
然后他来了,你头低低地从房里给扶出来。大家喜气洋洋地看着你们在祖先牌位前敬礼,然后给长辈敬茶。不久后他就牵着你往外走,门口有一辆系着彩带的汽车,美美地迎接你。临上车,你回头张望,而我,躲在人丛后,不让你看见。这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脸上会没来由地挂着两行水滴,而且不断地往下流。啊?我是干吗啊?有人告诉母亲我哭了,阿嫲听到又骂:好日子,哭什么哭?不准哭!
我生气了!我不想见你!于是,你到处找我,我却躲在床后,用蚊帐遮掩着自己。你找来了,要把我拉出去,我却死命顶住不肯出去见你。后来,他们催你走。没办法,你说,以后会来接我去你家里住。以后,以后谁知道还有没有人会骗我?
婚后,你搬过无数次的家,最先是在丹戎巴葛店屋楼上的一个房间,床底下有一个洞口,可以看到楼下杂货店的人忙忙碌碌的。然后是金吉路的一个房间,老房东常常烹煮黄豆芽,我总趴在窗口看他细心地把一扎豆芽排整齐,然后一刀切下根部,就不需要一根根拔了。然后是武吉知马,入门是小厨房,厨房一侧的几级楼梯把房间托高了。大雨来时会淹水,水漫厨房,锅盆碗钵就在水上漂。许是因着淹水的缘故,后来你们往附近不会淹水的地方搬,那地方好大,有客厅,房间还有厨房。你把地方收拾得很整洁,捏着手里不多的家用,把四个孩子都照顾得很好。那时候,他因着开德士,常常接载一个在酒吧做事的女子,两人大概在车程里说了很多知心话,那女的,许是对当下的生活厌倦,又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人,就想托付终身,就算与人共事一夫也心甜。天真的他,想到齐人之福乐不可支地带她回家见你,她一看到你就亲热地叫大姐,你一声不出地走到厨房,拿出那把砍甘蔗椰子的大刀,往他们面前一站,平静地说,要吗就砍死她,要吗就砍死自己和四个孩子,让他选择。他没想到事情如此演变,脸青唇白支支吾吾间,那女人已匆匆往门外跑,从此不见踪影。
你的确有履行诺言,时不时会来带我去你家住几天,但是阿嫲不许我常常去,说是打扰你们。这阿嫲也太爱管了!
然后,她们说你要嫁人了,家里有了小小的热闹。我真的是很无聊寂寥,这热闹倒也让我忘了叫你画花。夜晚,你和母亲在灯下,一针一线地缝着,你总是一边挑针扯线,一边悄悄地吸着鼻子,还不断把头靠向袖子,抹掉眼里的东西。我不明白为什么?只听到母亲依依交代,什么做人媳妇该怎样,对待丈夫又该怎样。我半懂多不懂地听着你们的细语,抱着他买给我的贿赂品睡去。
虽然,你的他也在母亲离世前的两年因病去世,但是我看到你的坚强。孩子小时候你都把风浪铲平,如今孩子成长,还有什么是你走不过的?孩子成长,环境改变,你们又搬到巴西立的六房式组屋;再然后是文礼的公寓,你儿子选楼下单位,连着一片空间,给你栽花种果,那时候你好开心,早晚精心照顾,把庭院栽培得万紫千红。每回去你家,你总开心地采摘自己细心照顾勤恳收获的酸柑、芦荟、班兰叶给我。是啊!你该开心啊!儿女有所成,而且兄友弟恭,对你的孝顺无可挑剔,你满意,满足,出入有大汽车接送,看医生有专科,外出吃饭是酒店餐馆……物资上的满足好像让你慢慢地转变,你变得有点孤高自傲,所谓高不成低不就,朋友不多。
去年11月某个夜晚,你在儿女守护下安详离世。
夜晚,当我们母女三人一起进入属于我们房间的时候,就是你真正可以“休息”的时候,可我还是缠着你给我画画。你没进过学堂,那是阿嫲决定的,说你只是个养女,长大了出嫁就是别人的,上什么学堂?就在权威的阿嫲定夺下,你从小就是家中的小婢女,去后山捡、打树枝当柴烧,爬树采水果去卖,打扫整座大屋子。(我们那大屋子确实很大,共有四个大房间,叔叔们各占一间,我们母女一间,老佛爷阿嫲自己一间,这些,都得靠你打扫清理,不容易啊!)
你大我16岁,从小,你就像小母亲似地照顾我,护着我,疼着我。
最记得童年时对你的歪缠烂打。由于母亲过度的保护,不准随意踏出家门与邻居童伴们玩耍,因此,我的童年是寂寞的,每天盼得你放工回来是我唯一的等待。
好像听到婶婶们悄悄地议论你的事,说你该嫁人了。
我说不上为什么。只是在看着你躺在棺木中如睡觉般的遗容时,总会觉得鼻子很酸。我总得低头拼命锁住眼皮。
我盼着下午,等着你回来,今天晚上,无论如何都要你画花,你已很久没画了。
我很庆幸保留你在病中画的那朵很沉重的花。
再也没有人可以为我画那绝无仅有的太阳花。
那时候,为了帮补家用,你每天早上炒了一大盆的米粉摆在巴刹边卖,一包一毛钱,生意倒也不错,可常常得与“地牛”玩捉迷藏,又得赶回家看着孩子,奔波。
如今,再也没有人可以为我画那绝无仅有的太阳花。我很庆幸保留你在病中画的那朵很沉重的花。虽然,你走了,但是,你永远是我心中一朵不谢的花。亲爱的阿姐,你走好啊!
那之后,你们搬到开发路的一房式租赁组屋,两户人家门对门。那时候有人介绍你晚间去餐馆捧菜洗碗,你常常得做到半夜才能回家,留下四个孩子在家中。幸好那里有好邻居,会帮你照应,那四个孩子也自爱乖巧。之后你又换工作,到建筑工地挑泥沙砖块,那里的工资比较高,而且只在白天工作,晚间可以陪孩子。
歌不准你唱,可你又不会讲故事,那么,我与你在一起的时候能做什么呢?我每天的盼望就是你早一点放工回来陪我玩啊!可是你真的没多少时间陪我,因为你每天傍晚从藤厂放工回来后,还得帮母亲煮饭或饲养猪鸡鸭洗猪寮铲鸡屎,还得帮婶婶们到离家不远处的一口井挑水,每挑回一担可得一毛钱,看,你就是用这样的方法赚钱。工作的薪水交给母亲补贴家用,多余的收入就自己存起来,给自己买点贴身用品,给我买点吃的玩的。
你的贴身用品是什么呢?最记得你往往买回一大扎乳白色的粗纸,然后剪得比较小张一点用力地搓搓搓,我也帮着搓,好像还顶好玩的。搓到纸张皱皱软软了,就折成几折的长方块,一块块整齐叠放好,然后小心翼翼地收在衣橱里。我曾好奇追问你那些纸是要用来做什么的?你只淡淡地说:你不懂。我就是不懂才要问啊! 但是问了几次还被母亲呼喝之后,我也没兴趣再问了。后来,成长后我终于懂了,那是你每个月必须用到的月经带。每个女子每个月都会经历几天的生理期,总会不舒服,有人得请假,有人卧床不起,相信你也有不舒服的时候,但是,每天,你都如常地工作,忙碌,从没申诉。
于是,我自己一个人躲到房里去,那一个上午,我不吃,也不喝,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到了下午,她们说你会“回门”,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回来就好了,为什么叫回门?想到你马上回来,我潮潮的双眼变得特别清明。
夜晚回房后,应该好好休息吧?可偏又碰上寂寞成狂的我,硬是要你画画,画什么呢?你总不会令我失望,随手拿来铅笔和纸,就在摇曳微弱的煤油灯下,一笔一圈地给我画花,我说要很大朵的,于是你说你就画太阳花,一圈一圈地往外加,加到要溢出纸外,你说不能再大了,然后在花下画枝干,有点弯,有点笨,你说,看,花太大太重,要倒下了。我终于满意地握着那张画睡去。第二天,还是同样纠缠不清,要你画,画,画……画来画去,你也只会画太阳花。
然后,亲戚给你介绍男朋友,后来你们也顺理成章地成了夫妻。记得你们拍拖的时候,你总是不情不愿的。姑姑给你解释,说他是好男人,你也得结婚,犹疑什么呢?阿嫲又在唠叨:“女孩子长大就得嫁人,不嫁留着发霉吗?”那就答应跟他去拍拖吧!可是,拍拖时总带着小保镖——我,他想拉一拉你的手都被猛力扫掉,然后拉紧我的手往前走。我这个小电灯泡没激怒他,反而得到很多类似贿赂的礼物。
然后你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出世,我也一天天的长大,上学了,工作了,与你的相依逐渐远去。但是,只要有闲,总会去找你。
在那连串的日子里,偶尔我会去看你,我说偶尔,因为我们的住家各分西东,虽说我国交通非常方便,但是时间不会多送我两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