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教育部一度考虑调低小六会考的母语比重,当时很多人来到芳林公园举办签名会以表反对,杨君伟是其中一员。“当时我觉得很多新加坡华人做了一件非常勇敢非常伟大的事,到现在12年了,我每一次一想起来,总是会鼻子一酸。”

黄佳俊说,疫情让华人在海外受到更多的差别待遇,但他并没有选择坐以待毙。2022年8月,黄佳俊邀请新加坡华乐团的五位独奏家与纽伦堡交响乐团合作,举办了一场大型户外音乐会,有7万5000名现场观众。他希望继续充当文化的桥梁,让人们通过音乐产生共鸣,接纳彼此。“那里的观众又恢复到了一个比较能尊重不同种族的态度。但是,如果这是在2020年8月,我们如果做同样的音乐会,可能效果就完全不同了。”

而当父母反复地跟她确认:你确定你找对了人吗?高程锦的心里其实也有点小失望,“刚开始他们是又惊讶又有一点小抗拒,因为当时他们是出于父母心。其实我是非常认真 ,我们是以结婚为前提交往的。我那时才21岁,我就知道如果要的话一定要找一个就好了,我不要一直在尝试,这样子我会觉得很疲惫。然后他们就是看到我这样的态度,所以也被影响到,就慢慢地体谅我,也尊重我的决定。”

把这个问题抛给资深媒体人杨君伟,他会告诉你:华语、广东话、英语,其实一直以来都在与他的生活周旋。按他的话说,吵架的时候他用英语,用词更重,骂得也爽快;谈恋爱的时候他用广东话,那是他心中的一把情感钥匙;做梦的时候,他说华语,那或许是最贴近他心灵的语言。

虽然“寻根”说起来让人感觉遥远,有可能是把目光放在过于遥远的原乡,但在平日生活里,如何找到与自身文化身份的连接?这个答案,恐怕需要每一个人自己去寻找。

足迹遍布欧洲、日本、中国等地的新加坡指挥家黄佳俊,在疫情期间深切地感受到了歧视“华人”的目光。“纽伦堡也好,我在图卢兹也好,疫情之前我特别喜欢这些城市。有我喜欢的面包店,有我喜欢的餐馆。疫情之后,2020年9月,我再次回到这些地方的时候,走在大街上都会有人喊,你这个亚洲人,你这个华人,你这个带病毒的给我滚回家。”

如何向父母说爱?

虽然人在海外,黄佳俊还是坚持教孩子用筷子。这是很小的一个生活细节,但黄佳俊认为,筷子功夫也体现了亚洲人的礼节,“一起吃饭的时候要怎么样敬老尊贤,让长辈先吃,开动之后,晚辈才开始吃。我觉得这些都是可以体现个人文化背景很重要的环节。”

生于传统的华人家庭,高程锦与许多华人子女一样不善于向父母表达自己的情感。“父母希望我以后相处的对象要会讲华语,要是个华人。虽然他们在新加坡生活了很久,可是他们还是比较传统一点。”高程锦说,她之前所想象的婚姻生活也是一个华人家庭,孩子要会讲华语,而且要比自己讲得更好。但是交往后,她发现自己需要克服心中潜藏着的华人思维束缚。

在遗忘之前 寻找与祖籍的连接

这个问题的背后包含着许多华人的文化特质,又或者说是标签。然而随着时代的变迁,这些标签是否已经开始松动了?

高程锦也到Darul Arqam(回教福利组织)上课,学习认识伊斯兰教。而她的丈夫则在哥伦比亚大学,学了三个月的中文,促进对彼此文化的了解。

关于华人身份的讨论,在新加坡的华人圈子里几乎从未停止过。

吵嘴与梦呓 你说的是母语吗?

把最近的新闻标题拿出来数一数:报生纸应不应该注明籍贯?小四生投稿:学不好华文不能怪课本和教师,以及之前引起热议的“新加坡是否存在华人特权?”……这类话题的高讨论度,不仅说明有许多人关心华人传统、华语教育以及华社的兴衰,也从侧面反映了新加坡华人与其他地区的华人社会有所不同。

“其实我身边的人,他们连自己的籍贯是什么都不知道。”陈扬意,Our Grandfather Story联合创始人,是节目邀约的嘉宾之一。她的团队经常拍摄本地的人物故事,把他们的心声传递给观众。但问起她自己的家族来历,陈扬意坦承自己了解得不多,只了解到她的祖父曾经带着一家大小,八个孩子,走夜路回到福建的祖厝探望乡亲,“那一代人还是会向往他们的祖国,对我们年轻一代来说,可能已经没有这样的关系了。”

五年前,黄钰清的爷爷过世,让她忽然意识到如果不去整理自己的家族历史,她这一代可能就再也不会有机会了解到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不要等到10年以后,没有人可以问,就后悔莫及了。我们的下一代可能就错失认识自己的根的一个重要线索。”

新加坡华族文化中心总裁刘思伟说,在新加坡的多元社会里应当鼓励对话,增进彼此的了解,“这些对话别具意义,因为能帮助我们更好地了解自身的身份认同和归属感。”

嘉宾高程锦是本地青年作曲家,目前在纽约大学攻读博士,她的丈夫是来自马来西亚的著名音乐家东姑阿末依方(Tengku Ahmad Irfan)。两人在纽约的茱莉亚音乐学院相识,恋爱长跑六年后走入婚姻的殿堂。

资深媒体人杨君伟探讨新加坡人的母语到底是不是华语。(制图/王宇晨)

标签与歧视 新加坡华人在海外

“其实以前我会很坚持,我甚至会捍卫母语,会为它拼死拼活。但是后来我觉得,我越来越放松。”杨君伟看待母语有他的一番解读,因为新加坡华人身处一个多元语言的社会,如何去定义母语也就不能脱离国情。“现在我反而觉得,如果一个小孩,他从小接触的就是英语,而他接触母语的时间很少,那我没有必要强制他一定要接受他的母语是华语。因为他从小就没有机会接触这个语言,他的父母亲也没有让他有机会多学习。自然而然地,他也就不会被这个强制性的语言感化,或者是同化,或者是产生任何的情感。未来新加坡的孩子,他们的母语有没有可能就是英语呢?”

跨族婚姻 让我更懂得与父母沟通

跨族婚姻要跨过不少门槛,但是高程锦觉得毕竟婚姻是两个人的事,夫妻同心自然可以克服。更重要的是,她自己也在这个过程中改变了许多,“我觉得,我自己更像是世界公民。不只是新加坡华人而已。因为通过与我先生交往,然后学习新的文化跟宗教,这样综合性的一个过程,我不再是之前那个比较保守,或者是比较放不开的性格。我现在学会了怎么去学习,然后接纳、吸取每个文化,每个语言的精髓。”

新加坡华族文化中心与联合早报携手推出播客节目《三言两语》,邀请各领域嘉宾分享他们对自己文化身份的思考。

有人说,身处海外才会对自己的身份更具意识。而当人们身处在一个因疫情而充斥着亚洲歧视、华人歧视的世界,这份警觉感恐怕深入骨髓。

如今黄钰清可以很自豪地说自己源自广东肇庆府新兴县天堂区,也因为了解得如此确切,她才能在原乡找到祖辈的祠堂。

本地青年作曲家高程锦分享她的跨族婚姻经历。(制图/王宇晨)

年轻一代的新加坡华人受到全球化浪潮的冲击,对于文化身份的思考已经更多元化。但另一方面,新加坡的方言文化日渐式微,华语水平经年不振,这让华社对此充满危机意识。新加坡华人要如何在现今的社会环境下,重新思考自己的华人身份?

另一位嘉宾黄钰清,是宗乡总会首届杰出青年奖得主,也在冈州会馆担任青年团主任。她对自己的祖籍考究得很详细。“我觉得越细越好。好比说,黄飞鸿怎么介绍?佛山黄飞鸿,对不对?他不会说是广东黄飞鸿。”

摄影/陈渊庄、李冠卫、唐家鸿、邬福梁

要说“远”,熟悉自己的籍贯和方言的年轻一代的确为数不多;要说“近”,只要对自己从哪里来抱有好奇心,从自己的家人开始了解,门槛就降低不少。远近之间,如何去把握客观的尺度,所谓的寻根又到底要追到多细、多远?

但如果从出生时所接受的语言来定义母语,杨君伟最早接触的其实是广东话,“我爸爸是潮州人,妈妈是广东人。他们两人之间沟通时,是用广东话,所以我耳濡目染……广东话对我来说,除了是童年记忆,也是父母亲给我很珍贵的礼物,它是一道道心门的钥匙。这把钥匙,我觉得在我这一代之后应该也就会遗失掉。”自从1979年发起讲华语运动之后,方言被严格管控,这让曾在电台工作的杨君伟感触很深。虽然现在有放松的迹象,但杨君伟在反思的是,以前到底出了什么问题?那是否是一种错失?

虽然母语比重后来没有调整,但杨君伟看到许多母语老师不断在调整教学方法的难处。“母语在新加坡不断地演变,我不会再这么坚持说年轻一代,或者是我的两个侄儿,他们一定要懂得讲华语,或者是一定要把华语说得更好。我觉得那是一个太过分的要求。我只希望他们知道自己是华人。这个对我们来说,代表了我们的身份,还有我们的血液,还有我们的认同感,这样的一个语言。”

不过一开始,高程锦不好意思当面跟父母坦露心声,而是通过WhatsApp简讯,把两人的甜蜜生活传给父母知道,慢慢地打消父母的疑虑。“我们家里最习惯的表达方式就是实际行动。就是我们会做一些小事,比如我们不会讲,我帮你做这件事情,而是你来的时候已经做好了。所以太直接地讲,我会很尴尬,用WhatsApp我会觉得舒适一些。”

为此,新加坡华族文化中心与联合早报携手推出播客节目《三言两语》,由《联合早报》副刊编辑陈素君和副刊记者陈宇昕主持,嘉宾包括Our Grandfather Story联合创始人陈扬意、冈州会馆青年团主任黄钰清、资深媒体人杨君伟、青年作曲家高程锦、新加坡指挥家黄佳俊,分享他们对自己文化身份的思考。

方言,籍贯,寻根……这些话题距离年轻一代的新加坡华人到底有多远?

另一方面,看到马来族家庭成员之间会彼此倾诉、祷告,这也让高程锦发现了另一种与家人相处的方式,学会马来族传统问候方式salam(额手礼)。“虽然这样的举动很简单,但是我觉得这瞬间就能让我身为一个不同种族的人,跟他们的关系亲近不少。”

你的母语,是出生时成长环境的语言?是跟随父母亲而来的方言?还是说,它仅仅是教育系统里的一门学科?

新加坡指挥家黄佳俊讲述他在海外如何面对华人标签和歧视。(制图/王宇晨)

日前,数码报生纸一度不再注明籍贯所引发的反弹,在黄钰清看来就像是差点斩断了一条重要的寻根线索,“这(报生纸)算是我们这年代一份重要的文件,再过50年就是文物……我们的下一代出生时,又会有什么东西是记录他们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