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闭上嘴,不再争辩,默默地在唇边加上了颗痣。笑脸终于完成。我雕得手心冒汗。

“刚才送婆婆上来的时候,包忘拿了。”小妹将房东太太的布包递给我,又笑嘻嘻地问:“有什么好吃的?这么香呢。”

“你为什么不去住父母家?”她又一次问我。

我没想到她能看懂我的全部创作。痴呆症并未使她丧失智慧。她只是失去记忆,直觉和感知却像动物一样敏锐。我不知道这算馈赠还是负担。我将泡好的茶端给她,我们在桌边坐下。

“噢,一个眼珠子。”房东太太平静地说。“做得很像。”

“您怎么又自己一个人下楼了?谁送您回来的?”

我教房东太太捏了张鹅蛋脸,又捏出头发和耳朵的大致轮廓。这不算难。等到真正握起工具,在面团上雕刻五官,房东太太的手抖得难以下刀。“不得不服老啊。”她叹了口气,把刀递给我,剩下的交由我来代劳。

烤盘里只剩下一只鼻子和一张嘴,招待外人不太合适。我转身问小妹:

我们继续吃面包。两个人也吃不完,吃累了,我们便停下。厨房台上还剩一块多余的生面团,房东太太发现了它,站起身,将它搬到桌上。

昨晚我看到妹妹的朋友圈。妹妹晒出自己烤的面包,各种动物造型,有乌龟、兔子、猫咪,还有章鱼。中国最早封城,从那时起,妹妹开始晒美食照片。以前她连面都不会煮,现在她不仅做了肉骨茶、咖喱鸡,还玩起了烘培。照片里,妹夫和孩子们一手举着面包,另一只手做出点赞的手势。我盯着照片看了会,试图找出他们被胁迫的痕迹。我为自己的私心感到可笑。新加坡封城后,时间变得很多,我理解了妹妹和其他变身大厨的人。但我没想到妹妹连章鱼形状都会做。起床后,我决定烤一炉面包。

“我给您现金吧。谢谢您收留我。”我第六次诚心地感谢她。

“您确定吗?”我看向房东太太。“您可是大双眼皮啊。”

我忘了拍照!我突然想起这件事。太迟了,没有照片发在朋友圈,妹妹不会知道我的面包浮雕有多生动。不过,即使我拍了照,也不会发朋友圈,我不敢让这些身体部位的主人看见。即使我发了朋友圈,妹妹也不会看到,我早就将她屏蔽了。即使妹妹看到,她也会装作没看见。她不会给我的面包点赞,她从没给我的任何成就点过赞。在我们之中,她总是被父母点赞的那个。

“你能教我做一个面包吗?”她脸上的皱纹跃跃欲试。

“好厉害!”小妹配合地惊呼。“这是婆婆做的吗?”

想必是咖啡店的小妹。房东太太患有阿兹海默症,但每天都要去楼下的咖啡店坐坐。只记得去,不记得回家的路。她连家人都不认得,好心的咖啡店小妹送她回来,她转身便忘了。

“现在外面有病毒,不安全,您还是少出门吧。”

我自觉雕得并不算粗,但没出声,按她的要求改细了些。我又雕了一双眼睛。房东太太又喊起来:“不对,不是双眼皮,要单眼皮。”

或许我们的谈话让她思念起女儿。“您女儿很爱笑吧?真羡慕她。”我由衷地说。扯下一团面,递给房东太太。

房东太太用我拿来做浮雕的西餐刀,将那根小玩意儿竖着切开,变成了两根筷子。她用“筷子”夹起那块肥肚子,像夹起一片鱼肚皮肉,就着茶慢慢吞咽。她幽默的举动引我发笑,我的心情也轻松起来。我先拿起眼珠子,一口将虹膜咬掉大半,暴怒的红血丝在我口腔里融化。我细细地嚼完眼珠,又举起那只拳头。我咬下大拇指,再咬下食指,然后中指、无名指、小指。它们松软香甜,我的牙齿冷静,唾液耐心,不慌不忙地将它们磨碎销蚀。我第一次烤面包大获成功。

我不知道母亲是否会后悔。不聪明也不贴心的女儿,做错误的决定,为自己的错误承受苦果。听起来理所应当,母亲没有理由后悔,她还有另一个聪明贴心的女儿。我很久没去想这些,应付当下已不容易。“没关系,都过去了。”

起床后,我决定烤一炉面包。

“我烤了面包。”那颗圆滚滚的眼珠子,正瞪着房东太太。我怕吓到神经衰弱的老人,解释道:“我在面包上做了浮雕。”

“谁送我回来的?” 房东太太蹙起眉,表情疑惑,想了想,又摇头。“不记得了。”

“太厚了,得薄一点。不像。”房东太太严肃谨慎地观察着。我并不赞同她,我对自己的手艺充满信心。我怀疑她的阿兹海默症又加重了,令记忆产生了混淆,记不清自己女儿的相貌。她接下来的话似乎印证了我的猜测。

“房租多少钱来的?”我正想着,房东太太突然反问我。

“您确定这是您想雕的女儿的脸吗?”我忍不住开口,眼睛望向房东太太的嘴角,那里长着一颗痣。

面包烤好的时候,我听到门锁转动。房东太太回来了。我走出厨房去迎她。

我意识到动物造型太过简单,捏着无趣,我的技艺足以让我制作更复杂的面包。莹白的面团平滑油润,像婴儿皮肤,我扯下一团,无意识地在掌心揉搓,直到它越来越圆。灵感击中了我。我找出一把还算称手的西餐刀,开始在圆球上浮雕。我在正中间的位置雕出瞳孔,向外包着一圈虹膜,又雕出细密的视神经,它们网状般突起。这是一颗我熟悉的眼珠,瞳孔缩得极小,虹膜里散开的纤维,像火焰跃起的焰尖。我意犹未尽,又扯下一节面团。我雕出凌厉分明的指节,四根并排的手指紧扣,拇指弯曲折叠。我用细线在手指根部雕出每一根汗毛。当这只手逼近我,在我眼前停住,我习惯数手指上的汗毛来转移知觉。我又雕了另一只手,掌心张开,手指硬挺,指甲尖利。这可比动物面包好玩多了。我又雕了一张嘴唇,象征寡情的薄唇翻起,崎岖的牙齿卧在颠簸的牙床。我雕了一个肥大的鼻子,一只粗硬的脚,一块鼓起的肚腩上发臭的肚脐眼,一根阳具。我将它们摆满了整个烤盘,对我的作品感到满意。烤盘送进烤箱,我给自己泡了杯茶,静静等待面包出炉。

“当然。”房东太太瞪着我,仿佛我说了句废话。“这么多面包,难道你想独吞?快给我泡杯茶来。”

我确定,我当然确定。”房东太太笃定地说。“母亲怎会忘记女儿的样子?”

“噢,对不起。”房东太太抱歉地说。“可怜的孩子,你母亲一定有她的苦衷。”

“家里多没意思。”房东太太像孩子般嘟囔。

我先买好了烤面包的材料,然后打开手机上的做菜软件。我搜索烤面包的食谱,以及怎么捏出各种形状。我发现原来做小动物并不难,连看上去厉害的章鱼也很简单。我没烤过面包,但妹妹能做,我相信我能做得更好。小时候我们一起玩橡皮泥,她捏枝叶,我捏玫瑰。我捏的花精巧,被她一巴掌拍烂。我又捏了金鱼,她捏鱼竿,她用歪扭的鱼竿把我的金鱼全都钓跑了。我擅长将复杂的事物捏得栩栩如生,妹妹善于用最直接的方式破坏它们。我们相互消耗地长大。我在创造事物上颇有天赋。大学时我辅修过一门雕塑课,老师教我们在黏土上浮雕。期末作业我雕了一只蝴蝶发夹,母亲送我的14岁生日礼物。那只发夹被妹妹借走,随后弄丢。我用浮雕作品完美复刻了记忆中的发夹,妹妹去中国前带走了它。她说看到浮雕就会想起我和母亲,借此纾解思念之苦,我不懂得拒绝。我在表达情感上略逊一筹。

房东太太骄傲地点点头,指了指我:“我们一起做的。”

她是个气场十足的老太太,有时我羡慕她毫无来由的强势。我依言起身,去给她泡茶。她饶有兴致地欣赏着我烤的面包。我忍不住问:“您能看出来我做的是什么吗?”

“笑脸。” 她想也没想。“我女儿的笑脸。”

“嘴角要再加上颗痣。”

“500块。”我熟练地回答。这是她问我的第六遍。

“你喜欢章鱼吗?我给你烤个章鱼面包吧。”

我先雕了对眉毛。房东太太摇头,说:“太粗了,细点,细点。”

“噢,你记得转到我的银行户头。等我女儿回来,她会取出来交给我的。”失忆不影响她的精明。只是她女儿在国外,她并不知道边境政策收紧,女儿恐怕一年半载都无法回来。女儿并不一定想回来。

我有些诧异。“您想尝一尝吗?”

“真像。”小妹看看面包,看看房东太太,又看看我。“雕得像,你跟婆婆长得也像。”她指向我的嘴角。“连这颗痣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无论如何。”房东太太问过我的遭遇,但下一秒便忘了。每回都是这样。她拍了拍我的手背,说:“她总会后悔的。”

“我女儿不是。她眼睛小,单眼皮,随她父亲。”

为什么不呢?我点点头,问:“您想做什么样子?”

从那个家逃出来的时候,我无处可去。疫情下租房困难,我身上只有不到1000块,付不起押金和房租。不敢去朋友家,怕被丈夫找到,再连累朋友。房东太太收留了我。

灵感击中了我。我找出一把还算称手的西餐刀,开始在圆球上浮雕。我在正中间的位置雕出瞳孔,向外包着一圈虹膜,又雕出细密的视神经,它们网状般突起。这是一颗我熟悉的眼珠……

她不置可否,突然吸了吸鼻子,问:“你在做什么?”

“她不同意我嫁给现在的丈夫。”我轻描淡写。“她是对的,她总是对的。”

“我父亲去世了,母亲跟我断绝关系。”

门铃响了。我放下刀,跑去开门。门外站着咖啡店的小妹。

她说得没错。我笑了笑:“可惜我的眼睛像父亲。”

我只好将她迎进厨房。房东太太先没认出她,小妹习以为常,热情地重新介绍自己。房东太太恍然大悟,下一刻便举起刚雕好的笑脸面包,凑到小妹跟前炫耀。

我还想说点什么。她坚持,我只得继续改动。雕完鼻子,最后雕到嘴唇。我利落几刀雕出两片饱满的唇瓣,恰到好处地扬起一抹漂亮的笑容。

“那下次出门您告诉我,我带您去。”我像哄孩子一样哄她。

我想起了我的面包。我奔回厨房,从烤箱里端出那一盘面包。金黄的色泽,香味扑鼻。

房东太太伸出手指,给每个面包命名:“一颗生气的眼珠子,一个凶狠的拳头,一个揍人的巴掌,一个丑鼻子,一只大臭脚,一块肥肚子……哈哈!”她指向最后一个面包,大笑起来,“一根小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