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想,我对林方的友情亦原始于对诗的尊敬。各位文友也这样。许多“我知”和“我未知”想必也这样。譬如到书局去看到好书,看到心仪作家、知名学者的著作,买了带回家觉得有收获,交上朋友一般,有时还有他乡遇高明的欢喜。吾师林文月有一本散文集就叫作《交谈》。这是共同的心情。近日读林仁余专栏文章《两箱子的旧书》,就写这个心情。这个心情不好变单薄了。只是,近年来我告诉自己,不买书了不买书了,以至于已两年没走书局——我属老派人,还是喜欢走书局买书。想到这里,有些难过有些愧疚。

飞走总比凋落

升华至圆满的沉默

您我之间的距离

覆盖了所有的矛盾

林方淡出诗坛许多年,不止30年吧。青年写作朋友恐已不知道新加坡有过这样一位名噪一时的诗人。这次促成“林方诗页”顺利刊登,人心之外是因缘。人心不可少。因缘不可缺。要从1月24日说起。那天早上林方传给我一张天堂鸟问好。我回他:插一瓶小鸟飞。他说,捕捉到了最美的意象。我说,你来写一首短诗。真写了,题为《飞花》。我建议拿去发表。一时间脑子里他还在做另一首。做完家务,用过午餐。诗成。《花花世界》2月10日见报。重读,犹见缤纷之性情。如下:

一条阳光跑进来大喇喇占住桌面,我的键盘。窗外油绿轻摇摆。雨树和窗口一样高。阳光很好。

仅是两个字

尽管再也听不到您的声音

我不认识林煜——林方的儿子。那天手机响本不想接,还是接了。

展翅花瓣

补记:10月28日随林煜上勿洛南林方家看有什么诗稿留下。共22本稿纸簿,大多未用完。横着写又竖着来,删删改改,打箭头插入、移调,加上旁注。还有零七八碎的纸头,拆开或原封未动的信封,都写有诗句,有的夹进书本里,多搁在桌子上。单是这样的零头竟满满一袋子。不敢丢掉。林方说的:“很乱。”是乱。还有灰尘。可我看到了,林方未曾放下写诗。林方是寂寞的。这些日子来他一边誊写一边修订,乐在其中。“林方诗页”做了好事。没想到神使鬼差,“序林高诗话”那篇未完成的“允诺”赫然出现眼前!引卞之琳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作开头,起稿多达七次。我看见了!我发现,同一首诗作散见于不同一本稿纸簿,许多诗作已发表……11月8日我和志锐又来到林方家看他留下的书,给林煜提了建议。下来我和志锐着手整理诗稿,这里头应有完整,或接近完整、未发表的诗作。林煜帮忙扫描作品并转换为文字稿,一起来感受一位老诗人的心路历程。

林煜说,摔了一跤,还能自己爬起来,母亲扶他到床上躺下,没想到在睡梦中走了(10月10日早上)。林煜从林方的手机找到我的电话,林方提起过我。已近傍晚。我通知报馆的朋友,又告知林煜报馆记者会联系他,然后简讯林方一些文友。没想到7点20分早报网即时新闻有了。打开来,还附上林方照片。第二天见报。另又作一个文友谈林方及林方遗作特辑。

花瓶是否同意

林深方有游蝶舞

飞花

情不自禁

我和林方结缘比较晚,已是1990年代末。有两件事想说。一是出版。我的第二本微型小说集《笼子里的心》由南子推荐,交给潮州八邑会馆出版。林方负责文教组,陆续出版一套丛书,我的书1997年12月出版。这以后每个农历新年我都给林方寄贺卡祝福。若干年后林方先我寄来拜年。二是印象。前后大约也那个时候,新加坡作家协会办三个“佳作鉴赏与学习”之类的讲座。我是理事,建议邀请作协圈子以外的作家来主讲。讲座在贵都酒店,反响颇佳。记得那次是诗歌讲座,主讲嘉宾是林方、蔡欣和潘正镭。讲匡国泰的一组诗,诗是我选的。匡国泰不为本地读者熟知。他的诗语言淳朴,有泥土味,憨憨的真实。发问时间蹦出一名商界也是文化界名人,问:为什么讲匡国泰?语气很有些不屑。场面有点窘。林方开口了:好好好,下次我们来讲你某某某的诗。彼时林方讲话的神情烙下印记在我的心上。

下来便在电话上和林方聊。下来是约吃饭。我约南子一起去,勿洛南林方家对面咖啡店有一家煮炒摊,食物有时好些。南子和林方小学同学,又都是早期现代诗的主力推手,曾一起搞五月诗刊。我们天南地北地聊,林方讲话不躲闪。2015年我请林方为拙作《遇见诗》作序,他欣然答应。出版日期到,序没写出来。有些失望,也能谅解。年纪毕竟大了,还要做家务。下来三两年,话题离不开看医生,听他诉苦。前列腺出状况,女医生不知怎么一捅,当场喊叫。眼睛动了手术有后遗症。肺癌要化疗,第三期,以为完了。再诊,是第一期。喜出望外,林方对儿子说:“我要活下去,我要看特朗普下台。”80老翁顽似铁,进出医院是日程上的事。最近两年好些,只是复诊。只是,夜间频尿影响睡眠。他把一条老命躺平放轻松看,照样读新闻,笑特朗普和蔡英文。

出殡隔日林煜发给我一段海葬的视频和数张照片。林方的老妻在船上。我又想到那个幽微处。这边一书架曾经当宝贝的书,那边几十年比画手脚的哑语;一堆尘封的旧报纸,一面透亮的玻璃墙。老哥已化作一把尘土,纸船送归去。老话说,倘若在天有知就怎样怎样。倘若无知呢?从此撒手不再感到伤痛?了就是好,好就是了。可我相信亡者有魂。你会来读。你知道的,有些话本不想都说。我借用你的诗:“一杵一杵推送/一声一声告别。”浪花推你前行。到水穷处,坐看。我是一朵云,清风流淌。要不,月光下你来一首?有魂,提笔一挥,勿洛水池映照的天空漾荡漾荡。

非花

不料死神已来到门外。死神不敲门。

先行吹吹风

“父子”

如果

一辈子不曾说出口

飞向你舞向你

插一瓶飞鸟

我们仍然继续对话

能否一瞬间融化?

爸,您好走!

林方的老妻瘦小萎缩,十分虚弱。她老在灵柩边上徘徊,停下,久久看躺在棺木里的人。又徘徊,停下,又久久的看。掀起的棺木盖和黄白菊花之间形成一个三角框,我坐的位子刚好透过这个框看到她,久久的看躺在棺木里的人。背后墙上贴有林煜和女儿的诗,陈志锐的挽联。挽联第一晚送来,出殡当天志锐又送来修改版:

鸟终归要飞

此诗原有“附记”说明缘起,我建议拿掉。接着《孤影》2月24日见报。《喂鸽》3月12日见报。谢裕民便来电。他想弄一个林方诗特辑,请我写评论。我转告林方。林方说,好,拼掉这条老命。很快的,4月28日“林方诗页”见报。其中有新作,有抽屉里的诗拿出来修订。一个多月来我和他在WhatsApp来往无数次,推敲斟酌,耗掉他不少精神和体力。5月5日评论跟着出来。老树开花,相看两不厌。他说:“不无残蝉曳尾声的伤感。”可他三天两头发来简讯,南子、梁钺、陈志锐、蔡志礼说了什么称赞的话。又告知:郭永秀将诗评晾在网上。我感到林方感到鼓舞(林煜说,林方把报纸两大版发给他看)。也有例外。简讯说:裕民给我好大的面子,引起小骚动,一个诗社社员来电:“林先生,你还在吗?”林方没说社员名字,我没问,就过去了。过几天接到蔡欣从新西兰捎来电邮,称赞诗页和诗评,并要我转告林方,他衷心为林方感到高兴,套句余光中赞叶慈的话——“老得好漂亮”。又说,他对林方的诗艺佩服之至,不愧为覃子豪的得意门生。李茀民暑假回家,餐叙时对我说,你出力是应该的,林方的诗写得好。梁钺发来简讯,说我无愧林方好友。又说他只能到灵前致敬,感到惭愧。蔡欣到灵前致意后也来电说,原想叫我相约一起吃个饭,怎么就走了?蔡欣仰慕林方诗名,据我所知他和林方没有交往。诗页和诗评引来好些个文友的关切和欣赏,我感到开心。有好几个“刚好”碰到一块,在那个时间点上我做了一个穿针引线人。可惜朝绽放暮萎,旋即黄花落地。我、志锐和伏钢原也与他约定了饭局,8月18日,林方因连日复诊感到疲累而延期,接着伏钢回成都,竟再不能实践约会。

一缕幽香

出殡当天林煜发来一首诗请我看过,他想打印出来陪爸爸火葬。五点半起灵归山火化。我到灵前告别。林煜和我聊起。约一年多父子没说话,他说。诗中说到的“矛盾”大概指这个。他妹妹在澳大利亚因疫情没赶回来,也写一首,署名小妞,林方这样叫她。林煜说,晚年父子之间打破伦理上的“隔”,“他会打电话来问一家打疫苗的事,嘱咐要注意这个那个,我很开心。”我告诉林煜,林方从没有在老朋友面前说过一句对子女的怨言,林方读了他和妹妹写的诗会很开心。林煜没写过诗,喜欢拍照,写一小段所见所想,放上微信。用中文吗?是。林煜是律师,离开职场后想学不一样的东西过不一样的生活。我得到他同意,引录他的诗如下:

的一点灵犀

那天疫情稍缓,我在徐伏钢家喝下午茶偶然说到过两天约林方吃饭的事。去年10月22日伏钢随我去,为林方拍摄了一组照片,不料才隔年,喜、丧都用到了。也是那天在同一家咖啡店吃午饭,饭桌上林方兴起读一首嘲笑特朗普的诗:“a bull/in a china shop.”他说抽屉里还有。我叫他抄出来发表。他说好,可三个月又过去了。他每天待在家,从14楼窗口听到风声雨声读书声,他知道风雨要干吗,读书之必要。久久一次,林方发来美人照给我看。老友发给他的。老人之间当作精神安慰而已,没有不尊重女性的意思——也许更多的是,老友之间的相互调侃。有时候我想,老来对人间事的感受和想法有一点转变,性情中有一点还童,反而可喜。

老哥已化作一把尘土,纸船送归去。浪花推你前行。到水穷处,坐看。我是一朵云,清风流淌。要不,月光下你来一首?有魂,提笔一挥,勿洛水池映照的天空漾荡漾荡。

人生多少糊涂倔强

致电问候,他平平说来。我安慰他:“不是肌肉萎缩症就好。讲话还蛮精神的。”他玩笑说:“因为听到你的声音。”他依然淡定自若。10月6日他的两首诗见报,电话上又聊一下,他提起《乱石点头》。随即寄出并告知。他道谢说晚安——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他的声音。9月22日简讯里他还说:“那些烂诗的整理,只好暂时搁下,‘待从头收拾旧山河’了。”

今年3月22日志锐开车接我再去接林方用午餐。前两年志锐随我拜访林方,看他收藏的一些字画,一见投缘便再约。饭桌上林方笑谈今古,十分愉快。那天浮想联翩,便请林方把已发表的诗作也整理出来,我和志锐来帮他出版。林方爽口允诺。他简讯里说的“那些烂诗的整理,只好暂时搁下”就指这些。

月远再无吟笔飞

潇洒

当下一惊愕。这样突然?9月22日林方简讯告知:“近日常感疲乏,做起事来力不从心,医生说是肌肉发炎,我也自觉已患上老年失肌症,体重下降,诗人形象开始萎缩了,哈哈!”

飞就飞吧

林方走了。

时刻将到,她更不能自持,对着老伴抽泣。只是饮泣。儿女上前安慰。恍然想起第一晚她的身影……无端想起许多老夫老妻,思潮迂回起伏。老哥,你若有知……人生到了幽微处才是人生。只是,这个幽微处怎么对人说起?作家看到幽微处,自以为是,便去虚构故事写来。各读者凭自己的阅历读到幽微处,自以为是。大概这就是人生里各以为的悲欢,酸甜苦与辛辣。哦!这样说我不也自以为是?老哥你不也说:不可说,不可说。不也说:趁今夜月光如水/不如逍遥荇藻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