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童年真是遥……远,远得灰朦朦一团,戴上老花眼镜亦无济于事,得皱起眉头用力地注视。见到满是皱褶的白色裙角边有一块补丁,它的白比校裙原有的白深一点。裙子明显是旧的,补丁是为破损的裙角缝上的。可是,裙子不是她弄破的,是洗刷多了布料变薄扯破的。校裙是姐姐还是更年长的表姐穿过再轮到她穿的,六年间似乎没有一条校裙是为她量身裁制的,不是过长,就是过宽,好像总在适应别人的身形,自己不能自由的生长。她心里不满意,而母亲为的是节省,觉得有吃有穿有得住,还有书读幸运了,还嫌什么,才不管她的感受。如果遇见童年,她才不想拥抱她,怕她在自己怀里闹别扭。她是个动不动就哭,心中装满委屈,愁眉噘嘴又爱赌气,不讨人爱的小丫头。看来,执拗又爱美的童年也不乐意见到白发蓬乱,脸颊上刻着三八纹,且眼目无神的自己。既然彼此互不见容,且渐行渐远,何不相忘于天涯?
朱德庸也说,如果遇见小时候的自己,他想拥抱他,感谢他在人生碰到困惑或彷徨时,给了自己方向,那个方向也许不符合社会价值观或众人的期望,却符合他自己内心的感觉,那种感觉就是一种快乐和知足。这也让我想起童年,尤其坐在课室后面观课,望着小学生的背影,有如家里年轻人小时候的身影,活泼又可爱,很想搂搂他们的肩膀,表达单纯的爱。突然,惊觉我挂念童年的他们,这牵挂跟母亲那么相似。原来,爱和牵挂是会遗传的。我自己的童年呢?跟母亲的童年就很不一样了。我没有经历过战乱和贫困的生活,我有机会受高等教育,有能力选择自己要的生活方式,即使觉得童年不堪回味,我实在比母亲幸福太多了。然而,朱德庸说:“上天知道人类在世间的辛苦,所以创造了幸福,只是在这个地方,辛苦和幸福的数量不成比例,所以追求幸福也成了一种辛苦的事。”的确,幸福拥有多了,也很疲惫不堪。
但有些人事却叫她很不痛快,恨得牙痒痒,非反击不可。那时有个坐在她前面的男生时常故意用椅背碰撞她的桌子,使她不能好好写字。还把捉来的硬壳虫放在她的课本上吓她,且得意洋洋地用广东话戏弄她,以为她听不懂。她生气,但默不作声。一天他又翘起椅子重施故技,她一声不响用力把桌子往后一拉,椅子靠不稳翻倒,男生跟着一屁股摔在地上,一脸窘态,狼狈不堪。全班嘻哈大笑,连级任老师都骂他活该。她“哼”一声,用广东话说:“老虎不发威,别以为是病猫”,他吓呆了。从此以后,他对她非常“敬畏”,再不敢转身看她,像老鼠见到猫,又像小鸡怕老鹰。同学们竟然乱点鸳鸯谱,说他们是天生一对龙凤配。她心里嘟哝:“你们目睭贴stamp,一点都不配!”还有叫她更不痛快的是,同学们把男女班长配作对。因为老师有事都吩咐他们,执行任务时就出双入对;成绩又旗鼓相当,班上的前两名都是他们轮流拿;排队时并肩站在一起;拍照时坐在老师的左右两侧;他们的职务和成绩都相称,理所当然就是一对。她看在眼里,心里不是滋味,既嫉妒又气馁,难道这是命运的安排?“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许冠杰的《浪子心声》好像点出了她的心事。转眼,骊歌高唱,女同学在她精美的纪念册上写下勉励的字句:“头可破,血可流,学问不可不追求!”谁创造的“名言”?读起来颇押韵的,虽有点暴力和血腥味,但学习态度是积极的。可是,纪念册传回来后发现,不懂哪一个死人头把“学问”改成“爱情”,且字体歪歪斜斜的,丑得要命,一定是男同学写的,真幼稚!她觉得班上的男生个个吊儿郎当又胸无大志,不过,男班长例外。数十年后,在报章媒体上看到关于他的采访新闻,应证了她的眼光。遗憾的是,沧海桑田,容貌已不再是她喜欢的模样了。女班长也非常杰出,拥有受人爱戴的专业。这么说来他们是匹配的。只是后来,他们并没有在一起。啊,心里彷佛好受一点。看来,她也一样幼稚!
然而,“人生是减法?人生是加法?其实都不是,人生只是一场戏法。不然,我们怎么会被耍得团团转……”朱德庸的幽默真是有道理。转啊,转地,瞬间转回那穿着不合身校服的童年。大伙济济一堂,盘腿坐在礼堂的石灰地面上,全场闹哄哄一片。她坐在靠近钢琴边,歪着头看音乐老师弹琴。罗老师白皙修长的手指在黑白键上跳动,按出“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响亮又富有节奏感的琴音,大伙随琴声齐声高唱:“光华,光华,我亲爱的学校。校舍堂皇,校旗飘飘……今天是蹦蹦跳跳的小学生,明天要把国家社会建设好……好!”她的嘴巴也随众开阖,但没有大伙那么使劲卖力,而是用倾慕的眼光望着罗美丽老师细致漂亮的侧脸,心里赞叹:“老师真美丽!”她不懂“把国家社会建设好”到底哪里好?像老师一样美丽又会弹钢琴,才好呢!不过,她不敢把梦想告诉别人,怕被笑不知量力,只敢偷偷在心里羡慕。朱德庸调侃:“梦想有保鲜期,所以不能持久。”后来怎么没有当上音乐老师呢?想起母亲说过:“有钱人家的孩子才配弹钢琴。”她明白了,别做白日梦。
说到“头破血流”,她倒是在操场上流过血,也在课室外被石头砸到,伤疤永久留在体肤上。不过,感觉随年华老去,就当是童年小插曲。那时学校操场是混凝土铺成的,地面很粗糙,上下课前后学生玩追逐游戏跌倒擦破皮流血很平常。那个年代的孩子没有现今的小孩矜贵娇弱,到处活蹦乱跳,碰撞受伤是家常便饭。她就算生性文静,也会跟女同学在操场上跳zero point,绊倒擦伤膝盖流血很痛,搽点蓝药水就没事了。最怕的是回家挨骂,甚至挨打。母亲说:“玩耍跌倒,自作自受,怨不得人。要敢喊痛,给你吃几根藤条,看哪一样比较痛!”这种“铁血”教育,练就她忍痛的能耐,也造就她冷血的个性。至于“头破”那件事,无关玩耍,是她运气不好,偏偏站在那里给尚未懂事的弟弟丢出的石头击中。鲜血从额角流下,对七岁的小女生来说是非常痛的,她都能忍着不哭。人生在世,除了父母,手足最亲,不记恨,忘了它,就没有痛。
确实,家庭教育对孩子的身心影响远比学校教导的深远。且不论过去或现在,家长的身教与言教都很关键。课堂上学生的言行举止,极大多数是父母的复印本。优良的值得嘉许,劣质的就苦了老师,道德教育课程能做的其实有限。话说回头,学校的教导仍然重要。尤其父母受教育不多,家里说方言的她,华语并非母语,英语更是外语。从吟唱“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到听写“学海无涯,唯勤是岸”,从pronunciation到vocabulary ,从spelling到grammar 都是学校老师教的。就这么一字一句,一笔一划,逐个字母拼写,死记文法,咬紧牙关啃下去。何者易,何者难?对她而言,两者皆不容易,都很难。没有快乐学堂,童年依旧努力学习,除了证明自己有读书的能力,更重要的是不能白费父亲的血汗钱。母亲是这样时刻对孩子耳提面命的。那些科科“满江红”的同学还能兴高采烈的在操场上追逐嬉闹,她成绩册上出现一个小红字,就感到非常愧疚,躲在厕所里偷偷哭泣。童年,于她是如此沉重。
像六年级那年,喜欢男班长,也是偷偷的。偷偷的看他帮华文老师收作文簿,偷偷的看他为数学老师擦黑板,偷偷的看他在食堂执行巡察员的任务,偷偷的看他在礼堂练习打兵乓,偷偷的看他上台领取成绩优异奖,偷偷的听他跟其他男同学用福建话大谈校际运动会。偷偷喜欢人的感觉像做贼一样,提心吊胆的,怕被捉到。可心似小鹿奔跳,有种说不出的喜悦。《易经》“观卦”不也说,暗中偷偷的观察对女子来说是正常的,但对于男子来说則是羞恥的。如果不偷偷的,女同学知道了会被她们嘲笑,男同学就会来捉弄你。细想,小女生的单恋还是暗藏在心底比较安全。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心叵测、人言可畏,课堂上学的成语都派得上用场。总之,那个年纪“谁”喜欢“谁”就是班上的大事,而且很快就会变成有议论和传播价值的“新闻”。噢!是“绯闻”,想了就害怕。“偷偷的……”心中如此美妙的感觉,变成生活里的麻烦,她怎么能忍受呢?
时光穿梭五十载,校舍高墙上镌刻着『待人以诚,处事以毅』,但愿光华岁月与诚毅长存。
她清楚自己生来就不是个四肢灵活,行动敏捷的孩子。就是走在平地上,也会突然拐到脚。所以运动不论球类或田径,她统统不行。后来,教体育的同事调侃她,打球反应慢,赛跑速度不够快,游泳手脚动作不协调,只能当观众。其实,症结是她缺乏拼搏精神,凡是要跟人家竞争的,她就弃权。并非与世无争,是没信心争赢,选择放弃,让自己好过一点。所以,除了读死书,会背书默写之外,说不出有何特长。母亲却说有,就是“死鸡撑饭盖”,跟人顶嘴最厉害。还有,输了就躲起来哭。母亲的确一针见血,不过那只是她的外在。她从来不在同学面前哭,就是数学不及格被老师用木尺打手心,她也不哭。她懂得把眼泪往肚子里吞,就是忍,百忍成金。所以,她特别爱金;金链、金牌、金表、金手镯、金戒子,金耳坠、金币等等,最好是三个九纯金条,握在手心沉甸甸的,心就踏实。这种“拜金主义者”的告白,跟张爱玲太像。张小姐说:“我喜欢钱,因为没吃过钱的苦……不知道钱的坏处,只知道钱的好处。……对于我,钱就是钱,可以买到我所要的东西。”女作家够坦白,市侩极了,也务实得很。她也一样,懂得金饰比钻石保值。存钱买金,手头紧时可以拿去典当,换钱救急。即使有钱,也不该乱花,要省吃俭用存起来,要顾着最尾那几年。反过来说,就是晚年穷困潦倒,一定是年轻时不存钱,不懂得节俭的下场。这么老旧保守的道理,她从何学来?肯定不是老师教的,是母亲的训诫,日月叨念,就印刻在她的脑壳里。所以,她谈钱比谈感情厉害。想碰她的钱,门都没有。
下课前五分钟,歌乐声从教室上方的音响里传出来,荡漾在午后闷热的空气中。学生像被启动了按钮似的,立即把桌上的课本阖起,文具收拾好,通通塞进书包里,再背起书包和拿好水壶,准备蓄势待发。老师仍站在屏幕前,对着投影简报上的词语,争分夺秒的作总结,无视学生的反应。正是“学生做学生的,老师忙老师的”,彼此各自为政,互不关注。她坐在后面,看着声嘶力竭的年轻老师抗衡着归心似箭而躁动不安的学生,这场面就叫“兵荒马乱”!只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走出课室,廊道上更是欢腾喧哗。隔壁班的老师正忙着指挥学生排队,鱼贯前行下楼去。恍惚间,人群里她是活泼好动的小学生,又是筋疲力尽的年轻老师。远望,时光穿梭五十载,校舍高墙上镌刻着“待人以诚,处事以毅”,但愿光华岁月与诚毅长存。
台湾漫画家朱德庸在《写给童年的一封信》中给小时候的自己解释什么是人生?他说:“人生就是一座迷宫,你花前半生找入口,然后花后半生找出口。”又解释幽默是什么?“幽默是一扇想象力的旋转门,可以把你从阴湿幽暗的地窖,瞬间转到艳阳高照的海滩。”这解释看似简单,却很有道理,值得玩味。很久没有翻阅朱德庸的漫画本,2004年到上海旅行买了他的《什么事都在发生》,他认为“什么事都会发生,世界才能真实存在下去”。我却老把书名念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也许是潜意识里的想望吧。我怕麻烦,只要没事发生,就没有麻烦,日子就可以平静安宁的过下去。怕有事发生,是逃避问题的心态吧。现在都把漫画本摆放在书架的最高一层,正所谓束之高阁,渐渐忘了它们的存在。可一直在面簿上跟随“朱德庸FUN幽默”,看到意会的图文,不忘点赞或转贴到自己的面簿上留存或分享。几天前看到“世上最容易也最困难的就是过日子”,颇有同感。不久前AL发简讯问近来在忙什么?回复她:“忙着过日子。”她一定觉得这是废话。她的生活时刻都有变化,而且多姿多彩,哪像我终日窝在家里打扫洗刷,收拾整理,却自以为忙碌。
朱德庸的“幽默”不时出没在我庸常的日子里,就像邻居的父母三天两头就在我家门外,不,是邻居家门前出没。虽然我家门紧闭,隔着厚实的防火木门,仍然听到老人家含饴弄孙的欢笑声,还有外籍媳妇亢奋又殷勤的问候声。他们的颜面我没见过,但从说话的音量、语速和语调推断,仿佛凭声音想象,知道人家相处得挺融洽。现下疫情反复,再不容易日子还是得好好过,与冠病共存,能相安无事,就算大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