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是的,是的,当然是要技艺啊。
文学讲堂——诗与小说及远方
最好的本地小说家,包括锦树、童伟格这种,似乎因自己的书卖得不怎的,而带有一种“我很抱歉”的氛围。
早报文学节2021
譬如西班牙的古典吉他,冬奥我们看得心醉神驰的花式滑冰,乃至昆曲、NBA,甚至我们观看宇宙的天文望远镜,包括能够站在其上而将维度叠高的现代物理学、生物学(譬如DNA的模型),阿城有一本书叫《常识与通识》,很多建立在新的知识上的认知通道,很可能是违逆我们日常惯性的感觉,现代小说,其实搭建在20世纪为主要鸟瞰景,包括两次大战、集中营大屠杀、电视电影汽车飞机(乃至最后的电脑、网络、手机)、帝国的崩解、都市的异化、殖民地失去自己语言描述自己的能力、布尔什维克或超级资本主义的强控制……这许许多多,他像学习半导体制程,没有足够长时间的累积学习,或说某种曲抝的、框格跳跃的、语言的异质感、各种技艺的探索,其实总会像没戴上眼镜的近视眼,在描述“我们”所处于其中的感觉、回忆、暴力的形态,全是隔着一层朦胧的厚玻璃,无法自由穿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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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陈宇昕):你在1991年凭《手枪王》得到时报文学奖小说甄选奖,两年前第40届时报文学奖特别计划采访你,你谈起当年文学奖气氛仿佛苹果新机发布会,隆重盛大万众期待。而今那个年代好像已经一去不复返。甚至在书市,长篇小说也总是压着短篇小说,无论国际大奖如诺贝尔文学奖(当然短篇小说之皇孟若[门罗]得奖了),或是评论界,似乎总是以长篇为尊。
另外,吊诡的是,都批评现代人要看短的,可为什么短篇小说似乎在长篇面前更不受欢迎?会不会是因为短篇小说已渐渐变成一种初入江湖者“比赛的文体”而渐渐不被一般读者重视?老师您怎么看短篇小说在当代的意义?
主讲:骆以军
主持:谢裕民
日期:6月5日(星期六)
记者与骆以军通过电邮访谈,每道问题他都以丰沛的文字,巨细靡遗地回答。以下关于短篇小说与小说技艺的问答,为免打断骆以军的文气,全文刊登。
我想黄锦树这里说的“小说的技艺”,应该是一种“不懈的态度”,一种永不止息的骚动和失去平衡感。它当然无法只是“故事”了。波赫士就不用说了,其实孟若的短篇,也是高度的技艺啊。在一根极细的钢丝上,在踮上脚尖,往上再空翻。这都是在一个违反从前习惯的音频或神经质感觉上,反复学习,才能不可思议的,啊,说不出的滑稽、人世之哀、弄错了好多年、人跟人之间关系契约非常微妙如薄膜的反面,但之后形成那种空落虚无之感。这都是高度的技艺。它不是对立的,譬如前几个月重读哈金的小说,他所严格自我进行的小说语言规训,是从契柯夫这个传统下来,然后和美国小说的语言深度对话,那就是看去无任何繁复修辞、刻意的仿佛“大白话”,但他的一些短篇,是深暗西方小说,包括卡夫卡最硬核蕊心的“荒谬的疲惫”。
对人类存在形态的观测 从西方撞击过来
我写字母会的那26个杨凯麟给出的哲学词条,给予的难度挤压,是很辛苦的探索。不是休闲打高尔夫啦。当然会被打断,但我这代的小说创作者,谁不是为了维生,或家庭,或其他总总原因,必须学习被打断,在很破碎的时间空档,重新开机,发动(那个写小说时刻的高度专注)引擎。你说的一点没错,很消耗啊。其实就每个短篇来说,包括卡夫卡、雷蒙卡佛、孟若、金宇澄、黄锦树、童伟格,甚或波拉尼奥这样大篇幅规模的作者的一些短篇,我现在到这个年纪,不同时光拿来重读,像一杯非常昂贵的威士忌细细品味,每次都有全新的灵悟和感动。因为这些好的短篇,真的是拿到手中极奢侈的困难造物啊。
骆:嗯,其实我心目中的理想读者,我希望他把我的“长篇”里头各章节,都当作一个个“短篇”来细品。我的长篇《女儿》,自己希望有一个读者,是繁花万瓣,每一篇读后叠加的感慨。因我自己在书写、叠放、游曳,是那样的在一长时间持续趋近的感受。不过这都是很奢侈的啦。我自己觉得,黄锦树的《南洋人民共和国备忘录》和《犹见扶余》这两本短篇小说集,其实可以当成一本“长篇”,像《哈札尔辞典》,光和影的两部,互相量子纠缠,又似乎诸篇独立。我也是把童伟格的《童话故事》当作一个长篇,或是黄崇凯的《文艺春秋》,我都是这么相信。
其实你看上世纪中,量子物理学界已经跑那么远了,天文学也很清楚告诉我们“暗物质”,“反物质”,其实我常在文学奖读到一些非常年轻小说创作者的作品,很明显他们就是在短篇小说中探索一个无限大的叙事。
(其实我受黄锦树极大的启发,他年轻时说的所谓“魂体与文体”,我近年年纪愈大,愈晚到的感受这个魂体分崩离析的真正痛苦。)
把“长篇”章节当“短篇”细品
童伟格的小说,乍读上去也是无赘自无稍稍夸张的戏剧性,但那个高度的压抑和内在删减,其实是超高强度的技艺自控。但我读他们的小说,不是只眩惑于其“提出新的物理学”,那样的扭动,剧烈的感觉陌生化,而似乎也必须从他们(只能这种技艺能显现),感受到某种“大白话”无法实践的,民族创伤、遗忘、失语,或已遭到核污染难以再现“原生态”的心灵史。其实我说过,包括中国大陆,整个华文小说这100年来的植株品类,比起世界的各种不同时期“小说爆炸”奇观,其实还不太多啊。它其实也还是要一代一代人,摸索、突围,打磨技艺,手中的小说也是扰动、难以驾驭的“九尾妖狐”,当然要学习不同可能,然后比较能趋近去投影你所在的时代。
陈:你自《红字团》《降生十二星座》之后,主力都在长篇,不过间中也参与字母会的短篇小说计划。对你来说,写长篇间中腾出时间写短篇,是一种怎样的状态转换?像是“飞人”乔丹比赛前也要去打打高球的感觉吗?又或是动能被打断,不好的感觉?有人会说某某短篇应该写成长篇啊,是不是意味着短篇其实很消耗题材和能量?
简而言之,我们这100年来从小说中习得的,对于人类存在形态的观测,都是从西方撞击过来的。后俄、崩解中的中欧那文明大厅,然后卡夫卡,然后法国,普鲁斯特,比较行家的会深入介绍英国小说。或是莎士比亚。但我20多岁时的台湾,那时以为世界小说就像世界杯足球赛,你看拉美小说家群、印度小说家、东欧小说家,甚至非洲小说家。你相信小说家是独立于国家之上的,提供人类心灵更深切痛苦、悲剧、辨证、全景,种种。但后来,以台湾为例,1990年代的诚品,或是台大周边的简体书店,你会去找那些世界各国,各种最奇特、且他们确实是跟着我们知道同样的大名单在对话、奋力超越哪怕一小格刻度的小说。
陈:您也形容自己一代写作人,像太空引擎设计师,苦练技艺,寻求创新。不过最近文坛却好像流行起回到说故事的传统,流行大白话,追求情节丰富。黄锦树批评现实主义小说时,常强调“小说的技艺”,小说应追求艺术性。我也不知该怎么问这道问题,比如孟若与波赫士,乍读感觉风格差异极大。想请问,怎样的作品才具备“技艺”?大白话就好,或就不好吗?
我们都是忠诚的、重度成瘾的“世界第一流小说”的粉。
“整个华文小说这100年来的植株品类,比起世界的各种不同时期‘小说爆炸’奇观,其实还不太多啊。它其实也还是要一代一代人,摸索、突围,打磨技艺,手中的小说也是扰动、难以驾驭的‘九尾妖狐’,当然要学习不同可能,然后比较能趋近去投影你所在的时代。”
骆(骆以军):整体而言,我也是在你所说的这个时代氛围,也是不自知的,带着不同阶段的“掂起脚、两眼发出银色光辉,朝向世界那些(20世纪)伟大小说家的丰碑,去攀爬看看”。但后来,第一,我发现“小说”(或支撑着小说的最高典律平台云),是西方,或说是帝国的产物。在20世纪的下半叶至今,他经历了几种完全不同态度的,西方对我们这些100年前他们眼中还是不文明,或殖民风情画的人们,所谓小说的生成与被看见。
——骆以军
我并不知道太多,但我觉得黄锦树应该不是修理写实主义吧,比较是“不要装作平行时空,好像你们没活过有卡夫卡、波赫士(博尔赫斯)、昆德拉、鲁西迪的那个小说投影地图”。然后这个世界后来、此刻,又被网络包裹了,“命运交织了”。这真的没解了。连我自己的眼球,这些年都花大把时间在网络视频上,若我20岁是在现在这个年代,我应该不会花那么多苦功夫一本一本读那些难之又难的小说。所以现在的年轻人,若有文学之梦,要对抗的重力比我年轻时,九零年代时,要重、难非常多。
但大约到了2000年先后,出版的大通路更强大,但开始出现所谓村上、《达文西密码》《追风筝的孩子》,这种动辄什么50万本销量,出版社砸大钱标国际版权,连锁书店也收高额费用然后堆出书塔。须知我们的书当时能卖一两千本就非常庆幸。这些超级小说(更别提哈利波特了),其实和我刚刚说的20世纪,最强的大脑、心灵在搏击的那个小说秘境没很大关系。但似乎出版圈的权力关系因这种畅销排行榜,改变了。
永不止息的骚动和失去平衡感
时间:下午4时至5时30分
讲题:生命中某些微小、神秘的时光
台湾小说家骆以军接受早报文学节邀请,将在明天下午四时线上开讲。这次他给出讲题“生命中某些微小、神秘的时光”,分享三个发生在自己身上,既真实又奇幻的故事,同时也谈短篇小说的创造与突围。
然后呢,再另一个界面,西方人要如何“看见”你的小说,很抱歉,没有人想翻译,因为太难了。(我不只一次遇见不同译者都这么对我说过)。他想阅读的“这个国家的小说”,可能已经缩限在人数很少的有能力翻译的人身上,而转过身的阅读市场,美国人或英国人或法国人,他们会很感兴趣一个台湾小说家、一个马华小说家,写出很“厉害”的小说吗?似乎一种维度的封印。他没有那个动能去翻译,然后版权,然后进入他们的书店。这于是“小说”留给这些文化上的第三世界的空额,其实非常小,有点像“火苗的幻影”,一些有小说梦想的天才者,投入大半生跟那些“我的国家该生出的波拉尼奥、大江健三郎”,可是呢,本国文学体量太小,后来譬如官方也开始学韩国、甚至大陆,补助翻译或影视化。但其实是这种“想象西方人会想象怎样的我”,这种降维、好理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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