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南来,是二战日本投降三年后的事。谈起漂洋过海,她哈哈自嘲:我不识字,啥都不懂,却胆大,人走我跟随。没法子,环境逼人啊!她简单的表述,藏着若干信息。太平昌世的人们,听着不过是一则平面乏味的故事。环境逼人,是见不到光,想外出寻找光源。乱世活着没出路,转角或有柳暗花明的可能。

母亲21岁那年,与邻村姐妹结伴,从贫困的农村乘船南下星洲,寻找她幼年时的定亲对象——我的父亲。他过番,早母亲十余年。母亲与我们谈及此事,描述无起伏,浅触即止,像说着别人的事。尽管如此,她漂洋过海的坚定依然让我折服。

父亲为我涂抹了风油,随即离家,带回一袋新鲜上市的芦菇(Duku)果。老爸一边哄我吃,一边说:母亲要个把月后才能返回,我顿觉那是地老天荒。却不想,念想居然提前结束,约三周光景,码头上我再见了母亲的身影。在回程九曲十三弯的路上,我赫然发现,母亲一身旧衣,脚着人字拖。问她,只是笑:“皮鞋、手提袋、衣服、行李箱都留在了故里。”抵家后,父母二人悄悄话,不见兴奋,尽是酸楚——由于日子过于艰难,母亲到老家不及一周,长辈们频频催促,赶紧打道回府。记得母亲说过的一句:煮水都没柴烧。这是非常时代的非常事,“漂洋过海来看你,我竟悲伤得不能自已”。母亲和知己回到了这热带海岛,仍时有会面,但故乡的话题,犹如茶泡三遍,味淡了。

母亲生前,我多次引她说点南来的过程。她只重复描述呆在拥挤的下等舱里,面对南海的汹涛骇浪,晕船数日头重脚轻的苦状,其余不表。问她当年可有把握,找到已知却不熟悉的郎君?她顺命。毕竟,跟前一眼陌生,前路不可卜。母亲无意分享她的浪漫,陈述她找到父亲并成家的过程,不强求。她“漂洋过海来看你”的细节,是否如李宗盛歌中所表:“连见面时的呼吸都曾反复练习”,就不得而知了。

她们回乡探望久违的亲人,是一次返程的“漂洋过海来看你”——下了南洋,家分两头,南瞻北望,都是水天一色的阻隔,那代人的情感负债,双程一肩扛。

茫茫人海里,结伴而行的情谊更可留恋。母亲和她的邻村姐妹上了岸,最终都找到了各自的归宿,一对在新世界咖啡店落脚,一对在武吉知马租房安身,路就向两头伸展了。闲着的日子,父母到新世界探友,我偶尔跟随,听他们讲老家的事,渐渐地,听出了一点人世的沧桑,裹着回不去的无奈。南来15年后,母亲与当年结伴而行的姐妹再度同行,搭船返故里,为了天愁地惨的饥荒。她们回乡探望久违的亲人,是一次返程的“漂洋过海来看你”——下了南洋,家分两头,南瞻北望,都是水天一色的阻隔,那代人的情感负债,双程一肩扛。

母亲自小住在穷乡,除了有几次与一众村民被指示深夜挑粮入深山,雄鸡唱晓之前赶返村庄的惶恐经历,就再也没见过什么世面。母亲没上过学堂,贴着文盲标签,讲着自家的小方言,姻缘既定,南下千里合偶,是她当下顶好的人生出路。父亲下南洋时,母亲约十岁,对家长定下的姻缘,也懵懂,也陌生。对方的模样,也模糊。

父亲发现,问我,我佯称肚子疼。

母亲与闺蜜搭乘轮船走后,九岁的我回到家便瘫在床上犯了愁。

一甲子前母亲的返乡之旅,在我的记忆格子里占去不少空间。行前的准备工作异常繁杂,掺和着无以名状的亢奋。南来落脚的亲友知悉,纷纷借此良机,拜托这趟旅程捎去心头的拳拳盛意,夹带着一缕缕逾期有效的念想。

在一个民生不济,靠鱼雁往来的年代,既目不识丁,又短了一技之长,想去一个隔千山离万水的陌生城市,得跨越语言障碍,没胆识,哪能行?那不是一趟观光逍遥游,报了团自有专人打点,不烦忧。为了扭转生活颓势,母亲跨出那一步,怎么说都是人生一场赌。

父亲在日本占领军把本岛易名昭南一周后,从残暴的大检证中逃过鬼门关,被令到日本兵部为日本丘八修面理容,天天提心吊胆,握着剃刀,走索度日。三年后日本投降走人,他辗转于三合港、马口等地找生活,可有心思将他爹早早定下的姻缘千里来相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