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所言属实。我小学时在课业上从来就消极应对,不花心思,得过且过,是那种不催就不写的货。上课老是飘忽走神;大小楷经常粘页;作文誊清时有拖欠;犯规遭留堂洗厕所;测验挂彩听写挂零而尺鞭受教……这些老年代校园的熟悉片断,我都曾亲历验证,所以历年成绩册里的操行一栏,始终在乙下线上徘徊,有一回掉丙,父亲不开心了一回。
我小时候,心太懒。母亲不时对我落下她生活词典里的常用句:懒人多屎尿。我不曾恼怒,至今也没敢忘记,因为深知自己身上养着死赖不走的懒虫。三年级那年,班上连续留级两回的赤脚大仙亮出一首朗朗上口的打油诗:“读书苦,苦读书,读书真辛苦。可恨秦始皇,烧书烧不尽,害我读书苦。”听着很泄愤,我当下背记与诸友同乐共享。以后小测大考来临,这首破诗都情不自禁浮现脑海,像“脱苦海”软膏搽一搽便可消疼止痒,稍安不躁。
懒,是人之公敌,人人血液里必有的成分,只是分量多寡有别。
当年面对读书考试,除了埋怨秦始皇大帝没把书册彻底烧光之外,还迷恋“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过得冬来春又到,收拾书包好过年”。这首打油诗历经400余年而不衰,足见怕读书的心理由来已久,吾道不孤啊。读书与考试,仿佛连体婴,割舍太难。读而不考的自律自学观念,童少多半似懂非懂,面对惰性的诱惑,结局不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是贱陀螺不打不转。毕竟,自我约束能力人人不同。
倘若诸君求学时读过500年前的《明日歌》,而今蓦然回首,可否惊觉自己是在“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中抵达退休驿站?当年“自动升班”的举措,多数人早已彻底忘记。近日,耄耋老林听闻今后中小学不再有年中考试,敢问是喜是愁,是甘霖还是酸雨?我辈已是祖父母级别的耆老,对考试这点破事,早已意兴阑珊。硬是要野人献曝,或可从“懒是人之强敌”里寻思。
懒,是人之公敌,人人血液里必有的成分,只是分量多寡有别。古人早已把它看透,留下不少铮铮睿言。晚清夫子曾国藩说:天下百病,生于懒也。懒,是人性病原体,盘古开天辟地之后,它就赖活于王侯将相、布衣白丁体内。看看这个“懒”字,硬是要与“心”同居,“心”“赖”相靠,晒的就是耍懒的心思。“赖衣求食”“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可作为“性懒”的旁证。
上了中二,野了的心还没回笼,居然又传来好消息:中二、中三年终结账,留班者不会超过15%。这重磅消息,让同学们信心爆棚,观前后,望左右,自己怎可能在落水名单里?但觉来日方长,于是继续放任思想请假。同龄相吸,野风吹草斜,半生半熟的少年除了年年在作文本里留下“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之类廉价心灵鸡汤,谁人真有坚定持续的奋斗目标?学习减压之后,同侪学习多半不上心,日日以抄作业为生的队伍壮大了,一如冠状病毒肆虐,网课披甲上阵,却抵不住童少们躲懒的心思。
童少的本色是一旦绳索脱身,就忘情嬉戏。58年前,我上初一,新加坡加入马来西亚不及一年,我赶上了一次教育制度的小松绑。那年某日的最后一堂课,教室里的广播音箱传来大喜讯:今年起中一全部自动升班。广播还未结束,同学已经起哄,桌子被拍得噼啪响,他班的欢呼亦如春风入耳来。自动升班太撩人,仿佛人人都获赐免死金牌一块,快活一时算一时,爽死。从此以后,众猢狲们心防解缆,各自放飞。一介凡人,我不例外。从此在懒人心中,测验考试犹如一只被逐出山林的猛兽,谁在乎它会否回头?
我花甲之年出席校友会联欢,与昔日小学师长碰头叙旧。彼此华发萧萧,憨顽村童与青春一把火的老师重逢,欢喜自不待言。那晚学弟兴冲冲地把我拉到老师跟前,大名报上,耄耋之年的老师不假思索:“我记得你,你很懒。”我立马欠身,为自己的懒散形象在老师脑海逗留数十年不散表达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