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有人会说,新加坡本来就是一个商业社会,政府也是以商人的思维来打交道。但新加坡在生意面前经常说不。以金融业为例,即使近年来有大量资金涌入,新加坡却在不断出台金融执照申请限制、执照业务范围限制、展业要求限制,以及越来越严格的反洗钱措施,和对家族理财办公室发展的控制。相比之下,香港的监管尺度会更加宽松。网上有一段形容说:香港就像一片丛林,要想生存,你必须足够强壮,速度足够快。然而,新加坡就像一个动物园,为了生存,你须要向动物园管理员表示忠诚。这恰到好处地形容了两地监管理念的差异。同样的华人,不同的观念,融入是嘴边的口号,碰撞却是每一天的真实存在。
(作者是本地资产管理公司负责人)
然而,中国人下南洋,一定是要不遗余力地进行文化输出。即使不能996,也要把原本轻松的新加坡工作节奏打乱。中国人来新加坡经商,很快就把促销、价格战、会员卡充值、流量获客这些玩法,全部带到新加坡。你很容易通过一个商家的经营行为,辨别出这家店的老板是不是中国人。
当代以来,无论在电影或小说中,新加坡之于中国人,永远是一个为了赚钱才会去的远方。张爱玲小说《倾城之恋》里的范柳原,王家卫电影《2046》中的周慕云,都是去新加坡赚钱,然后回到香港。香港很近,是故事发生的所在,而新加坡只是远处的传说,作为男主人公的背景,增加他的神秘色彩和能力等级。
一方面试图影响当地文化,另一方面又迫切地想要融入。中国人在新加坡最想获得的,莫过于一个当地人的身份。身份的认同感缺失,也成为异乡中国人的主要焦虑之一。太多中国人拼命想要融入新加坡,然而所谓的融入却是极为功利的,为的是永久居民或是公民的身份,而不是思考身份背后,是否真的认同这个国家的文化,并且愿意在这里长期扎根。
可以跟新加坡人一起工作、谈生意,但作为平时可以邀约打发时间的朋友,文化背景的不同就制约了朋友关系进一步发展。华语本身没有障碍,但语言背后的思想和思维方式是完全不同的。
初来乍到的中国人,很容易觉得新加坡商业社会非常淳朴,甚至有些原始。新加坡人做生意的方法显得笨拙,完全没有花哨的营销和经营技巧;与人打交道也是简单而直接。2024年初《联合早报》一篇文章中甚至提及,据一项国际调查显示,新加坡人被诈骗的金额在全球排名第一:新加坡人是全球最好骗的。
再加上没有语言障碍,许多中国人刚到新加坡后都非常兴奋,觉得有大把机会可以迅速抢占市场和客户。然而,在实际经营中,来到新加坡的中国人又会逐渐发现,虽然没有复杂的商业环境,但如果不在当地人的熟人社会里,不遵守当地习惯、取得当地人信任,就很容易患上“水土不服”,不能在当地把生意做大。这片土地有一种自我免疫力。新加坡人对于激进的商业生存法则是免疫的。
刚来新加坡大半年时,我曾经被要求对新加坡男人做出评价,我不假思索地说,新加坡男人和新加坡是一模一样的特点:说他有什么缺点,也没有什么缺点;说他有什么优点,也没有什么优点;他仅仅是无聊。我这样的一个外国人,每每当着新加坡男人说出这番话时,他们都笑得很开心,也不做任何否认。是啦,我们是有点无聊。好脾气得一塌糊涂。
然而,新加坡人的包容让我们误以为自己已融入,特别是拿到身份以后。其实,中国人一直在用自己的思维模式做事。于是,很多只能做中国人的生意,以过来人的样子教刚到新加坡的中国人如何快速融入、如何在本地办事,顺便赚他们的钱和感激。
商业文化之外,最近一年,在新加坡的中国人之间,掼蛋(编按:一种扑克牌游戏)比冠病更流行,民间的“掼蛋外交”把待在新加坡多年的中国人一网打尽。
我们看新加坡人无聊,新加坡人看我们这些外来的中国人,想必也有他们自己的观点。但新加坡早已习惯了文化包容,你从未见到新加坡对外来人的涌入,有过多的公开指责。他们愿意跟你打交道,观察你,然后决定要不要和你做生意。
新加坡的由远及近,是近一两年冠病疫情后发生的趋势。中国人又一次掀起下南洋的热潮。
太多中国人拼命想要融入新加坡,然而所谓的融入却是极为功利的,为的是一个当地永久居民或是公民的身份,而不是思考身份背后,是否真的认同这个国家的文化,并且愿意在这里长期扎根。
然而,由于生长背景、文化交流的障碍,中国人的影响力仍然局限在中国人的圈子里。即使在新加坡十几二十年的中国人,入了籍,也仍然在中国人圈子里游走。也许中国人对于新加坡本土最多的精神影响,是在TikTok、Lazada这些社交及购物平台的使用上。
内卷是在中国近年流行起来的一个词,是人为制造并增加压力;而在新加坡流行的则是相对应的反义词:chill(放松的)。在来新加坡不久的一次商业活动中,听阿里巴巴集团外派到新加坡的管理层坦言,他们的“996”高强度工作文化,到了新加坡后很快“就地作废”。在不少中国企业看来,新加坡员工是不好管理的,“一言不合就辞职”,因为他们根本不担心找不到工作。新加坡员工平时会有各种假期,甚至会在入职前,要求每周可以有两天在家工作,因为要带小孩。于是,中国人的焦虑与新加坡人的chill发生了强烈碰撞。
表面看,在新加坡工作就是在西方的“陌生人社会”,任何两个人只要有名片,有工作需要,很容易就可以交流起业务合作;国际化程度很高,对外国人很友好,政府也非常平易近人、在商言商,愿意给外国来此的机构提供各种支持和机会。
另一方面,新加坡又是小得不能再小的“熟人社会”。在新加坡,一个人好或坏的言行,很容易就在整个社会圈子,或者说整个国家传开。洁身自好、维护名誉,对于经营生意和工作是非常重要的事——这正是一个乡土社会的特征,它有自己相对孤立的圈子,人们惯于与熟人打交道。这里的社会原则与行为习惯,和由陌生人组成的现代城市社会并不同。
回望10年前,中国人突然开始流行跑马拉松。那时候各个城市都争相举办马拉松赛事,以万科董事会主席郁亮带领员工跑马拉松为标志性新闻,马拉松成为中产的流行病。这些年“跑马”逐渐没那么流行了,掼蛋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整个中国人圈子。这尴尬地映射了中国人近10年的精神变化——从强迫自己突破极限,到试图以娱乐掩盖精神空虚。近一两年来新加坡的中国人,确有不少是有大量自由时间支配的,正好为掼蛋提供了发展的便利土壤——打牌很容易熟络起来,避免了聊天可能不投机的尴尬。
新加坡男人和新加坡的特点一样
既是“陌生人社会”也是“熟人社会”
当“内卷”遇上“chill”
对于欧美人而言,新加坡是亚洲最容易生存的国家,这里几乎每个人都会讲英语;75%的华人人口,也使得新加坡成为中国人在海外最容易生活的国家。中国人在新加坡生活最大的困难,可能是如何克服“无聊”。
由于政府提供多重福利保障,特别是买房负担不重,以及对本地人工作机会的保护,新加坡人工作起来没有那么大压力。这与中国人当下“内卷“的工作状态,形成鲜明对比。
当然,如果不来新加坡,我们也不会意识到华人世界的多样化。只有远离故土,我们才能看清自己。
这与中国文化中的信仰如出一辙,譬如中国人对佛教的信仰也是极为功利的,是有所求的信仰,烧香对应的一定是许愿,而不是忏悔。想拿身份的中国人在新加坡交税、做义工、买养老保险、做慈善,不是有多么认同这些做法,而是出钱出力买一个融入。但提到让儿子为新加坡服兵役,大部分中国父母又会非常抗拒。这种抗拒甚至大过了身份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