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是《联合早报》高级多媒体编辑)
前些日子,某位旅居本地的收藏家在拍卖会上,买到某“景德镇名家”的四方瓷瓶。“我买的价格实在不高,很划算”,并说买下的另一件青花大盘“更是想也不敢想的价格,几乎是白送的”。据他分析,得以低价入手这些稀世珍品,缘于本地50岁上下的人大都是英语背景人士,“对中国的好东西看不明白,也不珍惜,不懂得如何处置”。他感叹,他们父母手中有如此的好东西,却不被看重。这种“捡漏”的机会目前只在新加坡有,并语带调侃地说“新加坡,你也太大方了”。
问题的症结究竟是老生常谈的文化断层,还是另一个维度的文化脱贫上?在全球化下,新一代对西方文化与价值更为熟悉,对本国乃至区域内的文化艺术尚且了解不足,更何况“祖籍国”的传统工艺?在多元文化共荣的环境下,我们或还需好几代人的时日,才能凝萃出一套属于自己的文化自信,将之内化成整个国族的文化资本,进而培养出一批对文化有欣赏能力的文化人口。否则,像我时至今日,即便眼前摆放着的是干净洁白的高级包子,仍难掩本性地先剥了皮,才能安心地吃下去。
当我看到这位“文化贵族”在社媒的这则贴文时,竟本能地提醒了自己是个文化资本匮乏的“文化贫民”。这毕竟是一个舆论不时就会把“如何学好华语”当作新课题冷饭重炒的地方,如今却还要再追加背负一件“不识货”的原罪。
一个人未必能继承父辈的前三项资本——钱未必易挣,关系或许难攀,声望也需要手腕与时间慢慢积累,但文化资本却是潜移默化地“内化”(embodied)入细胞,影响举手投足、品味气质。按照布迪厄的说法,文化资本会自然而然地把人从其他社会阶层区隔开来。
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这个富足的岛国在他人眼里反倒沦落成了文化贫民?若将根本原因都简化成独尊某一种语言而成,这恐怕落入了思想的惰性。英语作为主要的官方和教学语言,对文化资本的传承虽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但多元文化不是常被宣导成能为这个岛国带来加乘效益吗?近日途经兀兰区域图书馆,看到大厅正好有新加坡美术馆的小型巡回展,展品是何子彦的《4X4新加坡艺术》,通过再现包括钟泗宾在内的四位新加坡艺术家作品,探讨本国的两个文化缺陷——视觉艺术大众的缺失,以及历史记忆的缺失。我也好奇,究竟有多少国人听闻过这些名扬海外的本土艺术家?
我曾经就“吃包子该不该剥皮”和家人有过一番争论。事缘于她与外国客户吃点心,对方惊觉她吃包子时竟把皮给剥了,直说了一句“只有不好的包子,才须要剥皮的”,让她感到相当尴尬。对于父母自小培养的这个习惯,我不明所以,默认这道理就跟“吃苹果要先削皮”一样。直到高中,一个父亲是包点摊贩的同学正颜厉色地告诫:“吃包子一定要剥皮,苍蝇乱飞,真的太脏了!”我当下茅塞顿开,对包子皮的戒心更为坚定,多年来也努力不懈地向家里的小朋友灌输这个“卫生”意识。
在多元文化共荣的环境下,我们或还需好几代人的时日,才能凝萃出一套属于自己的文化自信,将之内化成整个国族的文化资本,进而培养出一批对文化有欣赏能力的文化人口。
我是在多年后接触到法国社会学家布迪厄的“文化资本”理论后,才稍微明白当时家人感到羞愧的原因。布迪厄将资本区分为四种类型,即经济资本(诸如财物)、社会资本(诸如人脉)、符号资本(诸如声望),以及文化资本——自小接受的教养、耳濡目染的知识理念等“综合文化气质”。若就我“吃包子的方法”为例,对方的吃法凸显了其文化资本的卓越性(吃的都是无须剥皮的干净包子),导致我家人的自卑感(吃的是在街边买须剥皮的劣质包子)油然而生。
在积累文化资本方面,政府不算做得少,甚至可说是本区域内挹注最多资源与心力的国家。一次外国友人前来考察新马两地的官方艺术品修复中心,我好奇问起这两个平常百姓止步的机构的运作情况,对方直言新加坡的太专业了,“两个地方根本不在同一个量级”。多年前,参观菲律宾国家美术博物馆时,被里头的展品量所震撼,单就胡安·卢纳(Juan Luna)的画作就多得让偌大的展厅显得逼仄,但你同时也会强烈感受到馆方在经营上的捉襟见肘;而参观新加坡同类展馆时,却鲜少会有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