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我的,还有将来霉粉们的。

这位过客是Rod Stewart,老派的译法是洛史都华。他靠着独特的沙哑摇滚嗓,征服了好几代乐迷,有的始于黑胶唱片,有的从卡带才开始听起——如当年的我,和我们。如今的老洛79岁加上病痛,状态肯定下来了。

回到西化的利弊,今日情况和过往最大的不同,是我们已几乎没了母文化上的“锚定物”。

我想这一刻,老洛粉和霉粉们是心灵相通的,快乐也是正当的,不同在于霉粉们年轻,更放得开和张扬,全情投入到连离场也会自发集体引亢高歌,毕竟是Spotify串流的世代,风华正茂,而洛粉们从黑胶到Spotify,时间跨度要大大大上很多。另外是,所唱的歌都刻印着各自成长的重要部分,但因为生命阅历的长和短,况味也就有差别。大中华圈的摇滚巨匠伍佰,去年在大陆巡演时说过,一直以为自己“唱的是爱情,后来才知道唱的是人生”。老洛粉们,一生兜兜转转起起落落,都是有故事的人了,对这句话一定很能体悟;霉粉们还不懂,但相信我,将来会升华然后也就懂了。

霉粉唱爱情 老洛粉唱人生

上万粉丝大多数和我一样,在Young Turks、I Was Only Joking、You’re In My Heart、The First Cut Is The Deepest……一首接一首的旋律和歌词中,一起回到过去,重温曾经有过的冲动和愤世嫉俗、挫败和颓废感,还有那些个情到浓时,以及一次次的轻离别也伤离别。那一晚,什么音准、肺活量、舞步舞姿都不重要,反正就是大家唱,然后忘我于不只是演唱会,更像是一个沉浸式的剧场里。

我有不喜欢霉霉的朋友,把这一切视为怪现状。我的劝告是:看在国家据说有5亿元经济收益,以及全城快乐指数都在飙升的份上,就别太纠结了。

我这么说,表面上矛盾,但脉络是分析得出的。因为我也是西化的半个接收者,或者说产物。至于忧患又从何而来?主要是觉得我那个年代的西化,和今天在发生的有着本质区别,它曾经是增补,如今却像是自废武功。这部分我稍后再补充,让我先交代我的“过来人”身份。

开唱之前,《海峡时报》同行准备一连九天推出全版专题。我问孩子怎么看,他们说,是有点超过,我于是记在心上。然而,随着新闻热度的升温,我自己的想法也一直被迫修正。

美国有ABC,我们会不会再过个两三代,也蜕变出SBC种群——Singaporean-Born Chinese,还有SBM、SBI等等友族,全都单语单文化,并且自豪着、快乐着?

而且必须尊重一个事实:整个三月天,为卿痴狂,或至少会投以极大关注的国人不在少数。这可从YouGov和《联合早报》的调查中看出。早报多个社媒账号也因为蹭了霉霉的热度,大赚流量并涨了不少“粉”。

巡演冠名The Last Time,既然可能后会无期,你说能不惜缘、赴约吗?还好歌单中没那首他也唱过的苏格兰老家的Auld Lang Syne,否则骊歌一入耳,怕是泪水真会夺眶而出(有好几首歌,前奏响起时,已让人有想哭的感觉)。

美国有ABC,我们会不会再过个两三代,也蜕变出SBC种群——Singaporean-Born Chinese,还有SBM、SBI等等友族,全都单语单文化,并且自豪着、快乐着?也许有人会觉得这样挺好的,国族认同的问题终于解决了,但一切又似乎没那么简单。

而双文化人,就像拥有两个宇宙,或者双倍的福分。我知道,因为我一直是受益者。还是用本文主题——流行乐来打比方:我很喜欢Street of London、San Francisco(Be Sure To Wear Flowers in Your Hair),还有我上面提到的Bee Gees的Massachusetts。是的,我特地收窄范围,只选寄情或感怀于一城一地或原乡的人事物的作品,它们都超好听,且一路伴随我成长和慢慢变老。然而,我也可以切换波道,和朋友在K房里,尽兴地唱《成都》《北京一夜》《东方之珠》或《鹿港小镇》,同样是地理空间,却有别样的美感和愉悦。又如老鹰乐队的Hotel California,是我的至爱之一,百听、百唱不厌还寓意深邃,而从我的中文“宇宙”,可以拿出来对等的,是《漠河舞厅》。漠河是中国最北,能看到极光的一座小城,喜爱这首歌又知道故事的人,若到当地一游,都会找上这家舞厅,然后请主人播一曲现场的版本……这样的中英左右逢源、任意门自由来去,经常还不是数学上的一加一等于二,而是大于二。

两周前一个傍晚,约了朋友到加东一带吃饭,好几个迟到整一小时,间中发来照片,说被困在体育场附近的车龙里,“就快疯掉!”

霉霉奔向下一站,老洛也谢幕走了,留下些许困惑,没有答案。仅有的,是我上面的几点随想,用以遥祭青春。

环顾全亚洲,没有比我们更西化了

我呢?必须先说,我“歌路”比较广,喜欢的音乐和歌手类型不少,而且横跨中西,但偏偏对霉霉的风格没什么共鸣。或者拿她的好朋友,美国艺能界另一当红炸子鸡,同样拿奖拿到手软(上周又添了第二座奥斯卡小金人)的艾玛史东(Emma Stone)来对比吧,后者的才华和奋斗经历,才是我更由衷钦佩的。

年少时和一帮同学死党,也是成天沉迷于西洋流行乐中不能自拔。说一个例子就知道有多疯狂:在锡安路有家环球戏院,专放映西洋旧片。有一回放的是《两小无猜》(Melody,又名S.W.A.L.K.),故事简单到不行,就是两个英国小孩纯纯地学着大人谈恋爱,但只因为有我们很喜欢的Bee Gees的歌从片头串到片尾,就可以同一部电影,连看它四五个下午。那应该是我的电影之最了。大人说我们“中毒很深”,可我们就爱这调调,在电影院里纯听歌,也能快乐上一整天。

我们是个环球大都会,文化上基本不设防,教育又以英文为主流,西风压倒东风早已有预警。只是霉霉平地一声雷,让我更直观地确认了小红点的西化程度,远超我之前的想象,并且环顾当下整个亚洲,肯定是最西化的,没有之一。

作者是《联合早报》副总编辑)

遗憾的是,今天讲华语的家庭数量很可能在断崖式下降,双文化土壤在加速流失,以致年轻的大多独沽一味,看事物也只有一个菱镜。而没有另一个“一”的人,自己是不会感觉到吃亏或有缺憾的,有点类似这句英语:You don’t know what you don’t know(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些什么)。

对于这个发现,我内心很是复杂。我对西化不特别排斥,甚至认为是生存的必须。从另一个角度看,我也不是传统主义者,认为华人的思想文化放诸四海而皆准,因为里面糟粕是有的,只是说了就得抬杠。但如果义无反顾,把西化进行到底,让我们最终成为一个伪西方或真西方的社会,又不是我所乐见的,甚至如果是宿命的话,还为此有一股莫名的不安和感伤。上星期在这个专栏,读到我们林任君前老总的大作“要拼盛事经济,也要重视文化建设”,文中他批判了社会正向单语化推进,指出若不遏止,将削弱我们的多元文化底蕴,而这绝不是好事。对于任君以及其他有识之士的大声疾呼,我心有戚戚,也心生感佩。

也许有人会觉得这样挺好的,国族认同的问题终于解决了,但一切又似乎没那么简单。

当然,国家还有双文化人的培养计划,但人数太少,也太精英化了,起不了引领作用。

去年,张学友在本地破纪录开了11场“60+演唱会”。我身边他的忠粉不少,我说哇,11场,证明你们的Hok-yau老当益壮,魅力无法挡,但也侧面反映我们社会正在老化!然后,我说霉霉揭示的,是另一个同样不可逆的趋势:彻底西化。说第一个“化”时,我肯定是开玩笑口吻,但第二个“化”,同样笑着说,却更多是苦笑。

那阵子,你不找霉霉,霉霉也会自动来找你。比如手机一打开,全是她的大长腿和粉丝们五颜六色又亮闪闪的装扮,再不然就是一片歌海夹杂万人嘶喊声,搞到有点审美疲劳。当然霸屏的,还有满满的青春和友谊,以及一堆奇幻、值得玩味的故事。

我心里想,天后泰勒丝又在发功了。

在华文人还占多数,华人家庭还能提供充分的文化资源和氛围时,吸收西方的东西,会让一个人的精神世界变得更饱满,眼界更开阔,就如同海绵,兼容并蓄。事实上,在还没有“双文化”提法的年代,好些人在不自觉中就已修成正果,两种文化也许三七分,也许四六分。

就算受的是英文教育,像我的很多堂表兄妹,华语华文一般般,也可能因为原生家庭背景,而身上继承了方言或小传统的DNA。他们也可说是半个双文化人,保有一定的分辨和抵御能力,三观不会完全是西方的。

其实,霉霉旋风过后,上周末还有一位殿堂级歌手巡演到新加坡,在金沙开唱。可惜早报没什么报道,但也难怪,我问过的中生代同事,几乎没有认识他的。年轻的,我就更不好意思问了。

双文化是双倍福分 可惜土壤正加速流失

霉霉的首场,是个星期六、我值班做礼拜天的报纸,该不该拿到封面?内页是不是要破例给她两个全版?都在琢磨着。其实一个版基本周五都预编好了,最后一刻还是决定重做。结果隔天,一个封面加几乎两个全版,对于一个西洋音乐人,应该是早报百年史上最大规格了。总之,人家就是现象级别的,出于一种忠于事实的职业本能,该留下记录的就必须留下,我是这样合理化我们的处理的。

人口老化了,会有一堆麻烦,但我们已在做准备。可是西化呢?欲拒?还迎?还是就顺其自然?

因为个人的听歌口味和先入为主的观念,我一开始确实严重低估了霉霉。去年“时代”门票开卖,新闻报道有人漏夜排队,我很不以为然。甚至到临近演唱会,邻国政治人物传来酸言酸语时,我还在想——至于吗,不就是几场演唱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