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冷战时期的20年,俄国威胁的暂时缺位,令北约地位逐渐弱化,但历史惯性使美国持续挹注资源在北约军事存在上,这也诱发特朗普对北约的批评,及在美国自身实力相对弱化的条件下的一系列“退群”冲动。在这一阶段,欧洲强调经济和意识上的自主,但硬实力的“双腿”始终没有真正硬起来,只能在北约这一美国维护的“轮椅”上喊几句“欧洲自主”的口号罢了。
而在美国保护下,欧洲享有“正常国家”无法享受到的优惠。作为冷战最前沿,按理说欧陆诸国应该在苏东的军事重压下战战兢兢,至少像以色列那样全民皆兵。但由于美国的安全承诺和军事挹注,欧洲可以将国民生产的剩余价值,极大地投入到民生领域而非国防领域,做成如今的福利欧洲。
以乌克兰战场(theater)作为舞台(theater)的表象,幕后也牵动着一系列更长远、更结构性的变局。从北约自“脑死”强势复活,到欧洲加强表象上以援乌为目的的国防硬件生产,再到欧洲紧张地关注美国政局发展并未雨绸缪地调高国防支出占比,以及最近法国总统马克龙的“派兵援乌论”,预示乌克兰战争正缓慢但坚定地推动整体欧洲局势的结构性演变。
美国面临内外多重挑战。在内面临多元文化主义的根本性撕裂,这不仅是关于肤色、移民、性取向等国内问题的辩论,表现在外向性上,便是美国作为一个整体,以硬实力决定和主导国际事务走向的能力和决心,亦即美国会越来越无法像冷战时期(尤其是限制战略武器前的冷战巅峰期)那样坚定团结,于左派而言是不爽帝国主义般的干预行径,于右派而言则是不爽花美国的钱保护外国人。
如同苏联在柏林危机时和韩战开启了冷战时代一样,乌克兰战争正式开启了新冷战的大门。北约如同被心肺复苏电击一般猛然激醒,但它最初所化约而成的战后体制,在经过80年的演化、尤其是后冷战20年的时移世易之后,已与以往不同。
与此同时,俄罗斯的威胁因乌克兰战争而表现出两种新特质:有限扩张,不再以与美国的终极争霸为目标,实实在在威胁的却是欧洲;真实扩张,不再停留在言语或防御性威慑,而是实实在在兵临城下。
美国保护欧洲的战后体制
在外的挑战则是多极化世界。冷战伊始,楚河汉界,苏联是唯一大敌,其他都是小弟,与小弟对抗的最终着眼点还是苏联老大哥。韩战、越战、中东调停、核武威胁等一系列军事外交努力,单一的终极着眼点一直是苏联。这令美国可以集中调配资源,分出主次。但在多极化世界中,威胁多元化,野心俄国是威胁,远东大国是威胁,激进回教也是威胁,每个威胁都自成一体,无法通过遏制一个“终极着眼点”来应对所有挑战。前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同时打赢两场战争”的决心无法以实力支撑,美国的资源调配左支右绌,分身乏术。
俄罗斯入侵乌克兰至今,乌克兰无法迅速光复失地,俄罗斯亦无法以现有条件令乌克兰屈服,战局像极了否定“速胜论”“投降论”的“论持久战”状态。
二战结束后,冷战随之降临。在吸收了一战教训和苏联压力的双重诱因下,美国扛起长期以来不愿承担的领导重任,以经济援助迅速重整被战火摧毁的欧洲(包括曾浴血敌对的前轴心国),以军事援助迅速沿冷战边境建立起防御线,以超级武器和军事承诺为欧洲的重建与复兴提供安全保证。
在美国心力交瘁和俄国实在威胁的双重作用下,欧洲似乎正从80年来的高枕幻梦中缓慢甦醒。威胁是实实在在侵门踏户的,欧洲要应对这已经一只脚踩进自己门口的威胁,只能靠实力,靠变成正常国家应该具有的防御能力,靠摆脱战后体制所建立的真正自立自强的决心与“双腿”。
相信这就是马克龙貌似惊世骇俗“派兵论”言外的深刻线索:一个能独力应对威胁的正常欧洲。欧洲不能继续沉湎于受保护的优越状态之中,过去80年只是漫长历史过程的非常态,一个共同体必须将保护自己的能力掌握在自己手中。然而,80年的时间涵盖了两三代人,皓首不知兵者认为这非常态才是常态。乌克兰战争是欧洲走向正常的契机,但这演化的巨船仍须慢慢调头。
(作者是北京文化工作者)
二战从一战灰烬中燃起,冷战迅速巅峰化并持续30年的教训,使美国深刻意识到,远方的“小”麻烦如果不及时处理,会演变成自己最终无法置身其外的“大”麻烦。北约既是一种集体安全机制,更是美国“决战境外”国防思维的体现。这令美国积极主导北约,在北约所针对的苏东前线投注大量资源。在其他欧洲国家单一力量根本无法与苏俄匹敌的冷战条件下,可以说,美国就是北约。这也是为什么戴高乐寻求法国骄傲的自尊时的标志性动作,就是退出北约,说到底是在与美国互别苗头。
或许马克龙的派兵论有策略性考量,譬如彰显法国领导力、与德国互别苗头、做给美国看等,但曾在美国主导北约最力时“退群”的法国,此次主张以北约为单位派兵,俨然无视甚或试图扭转“以美国为首的北约”这一刻板印象,让欧洲这一北约保护的重点,重新拾起“主人翁意识”,走出美国以二战后体制投在欧洲80年之久的阴翳,这或许是乌克兰战争所撬动的结构性变局之迹象。
这就是马克龙貌似惊世骇俗“派兵论”言外的深刻线索:一个能独力应对威胁的正常欧洲。欧洲不能继续沉湎于受保护的优越状态之中,过去80年只是漫长历史过程的非常态,一个共同体必须将保护自己的能力掌握在自己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