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真奇特,战后大江南北人才济济,左右派虽然各自为阵,彼此虎视眈眈,但对文化文艺事业都很积极地经营,受益的是我们无知无邪的小读者。回顾起来,上世纪中叶在我来说,正是香港文艺复兴的开端,难怪家里的繁体字书籍大半来自那里。当我开始能够面对满页是字且无图的书籍时,爸爸的书柜也就成了我探索的世界。港派左翼出版的书籍有股纯真青涩,看实物讲究黑白分明,又关心青少年人的心境矛盾,总是希望他们的刊物会引导孩子步上光明的无产的康庄大道。管它啦,故事精彩就好。我心急,索性跳过训育主任的序文,直入书的正文。

是当时年轻人爱作诗呢?还是我爸怀有文学的雄心与情怀?书架上的古典文学史的书籍多,现代诗的读本亦不少。说实在的,当时文学功底甚浅,还轮不到我来读古典文学。倒是两册由香港艺美图书公司1956年及1958年出版、袁逸明著的《百花齐放的古代文学》《珍贵的古典著作》,封面典雅,长得小巧薄薄的,我在中学时候略略翻过。李采靡编的《中国现代诗歌选》(香港上海书局,1959年),是咱父女俩曾经一同阅读的。书皮与书身在1970年代早已分尸,用胶纸马虎粘合,至今无恙。爸爸喜爱的好像是艾青那首节奏轻快的《太阳的话》:“打开你们的窗子吧,打开你们的板门吧,让我进去,让我进去,进到你们的小屋里。”诗人好像在写我们小小的三房式组屋。

之后我们奉公公命到他家短住两年,大牌80几号的书店变得太遥远了,我们很执着地将两年来的图书收藏,当宝贝似地搬到东陵的家,反复重读。我家有点左,别家小孩窝在路边书摊看得津津有味的《老夫子》、武侠连环图等,在我家一概贬为禁书,我一直没有读到。

画家李志(Justin Lee)4月办展,艺廊邀我帮他写点什么。老实说,李志平面版画式的波谱画风,与我的审美取向极有出入。但他在上次的个展里,竟然回归学院派传统肖像画,令我刮目相看。我们年纪相近,幼时的视觉养分,都汲取自当时港版四方形的《南洋儿童》《世界儿童》《儿童乐园》等儿童画报期刊。此次他以亚克力在帆布面上建构了巨型的儿时境界,我真庆幸能够凭着儿时读过的刊物,在他的波谱里寻得共识。

入小学后,我也从儿童刊物毕业出来了。每周的某个下午,我与弟弟都到我叫后方大牌80几号的一家书店(忘了书店大名),买本世界名著的图书(如《基督山伯爵恩仇录》《环游世界八十日》《三剑客》《孙悟空大闹海龙宫》等诸如此类的题材),及该期的《三国演义连环图》,回家轮着看,慢慢细嚼,读它三几遍时,也就是再买新书的时候了。周复一周,风雨不改,是我七岁到九岁的生活节律。

声声慢

我边写此文边翻书,发现诗集的最后,竟然是汪曾祺1957年发表过的《早春》。他那轻盈的小资气息,顽皮地躲在满满浓浓的马列豪壮身后:“杏花翻着碎碎的辫子……仿佛有人拿了一桶花瓣撒在树上。”诗集出版时,这五首极短的意识流散文诗,成了汪诗人的小辫子,给人抓着不放,贴上大字报,跟着就被批斗了。如今人、事、时、空对证起来,真是讽刺十分。

2019年,整年心好痛,因为心里怀着唯有万籁俱寂时才能释怀的压抑。触眼的旧书,象征着幼时背靠书架,盘腿坐地,让港版图书陪伴度过的岁月。萦绕耳畔的粤语始终没有消退过,因为它代表了我成长时的语境。这悲痛的源头竟是这么一回事儿。不过即使再疼痛,我还是好想keep住佢。

港派左翼出版的书籍有股纯真青涩,看实物讲究黑白分明,又关心青少年人的心境矛盾,总是希望他们的刊物会引导孩子步上光明的无产的康庄大道。

1969年电视机来得正好,7月的一晚,大人让我们迟睡,好与全球共睹人类登陆月球。人类那个夜晚迈出的一大步尽入眼帘,觉得这电视机好伟大。从此我崇拜电视机,天天都在看。人类在这之后除了战争,就没有特别惊天动地的举动,取而代之的是《星辰表欢乐今宵》的沈殿霞和罗兰的《七零一电话服务公司》,及一直在重播的黑白港片。荧光幕里的芸芸众生、男男女女,是偶像与英雄——大致青春少女陈宝珠、萧芳芳、薛家燕、冯宝宝,专演妇人的邓碧云、怨妇吴丽君、恶家婆黃曼梨、小生林家声、楚原、吕奇、刚出道的谢贤、演坏人的石坚等,是我的粤语教练,大人文化伦理的启蒙老师。从那时开始,我也渐渐不左了。

(作者是博物馆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