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答案在几年前还不是那么直截了当。冷战结束后,俄罗斯似乎是世界上最自由的国家,也被认为是一个能够悔改的国家。没有人被要求为共产主义政权的罪行负责,这一事实被认为是我们集体渴望实现国家愈合,而不是新当局洗脱一切罪责的有意行为。

英文原题:A Farewell to Russia

俄罗斯是特别的,但主要是因为它拥有独特的能力,可以在几天内摧毁花了几个世纪才建立起来的东西。从柴可夫斯基的和声到普希金的诗句,俄罗斯文化已被那些用暴行抹杀祖先成就的人玷污了。

版权所有:Project Syndicate, 2023.

集体主义高于个人主义,社会主义高于资本主义,精神高于物质,心灵高于头脑,这些俄罗斯放在优先位置的理念,在西方国家具有强烈的浪漫吸引力,以至于我也开始相信俄罗斯隐藏的善意,尽管我在1990年代一有条件就赶快离开了这个国家。

对于和我情况相近的人来说,有些适应新情况的方法会比其他的来得容易。我的书架仍然堆满俄文书,但我再也不想重读它们。契诃夫和纳博科夫不能因为乌克兰遭到侵略而受到指责,但侵略行为仍然偷走了他们的魔力和教谕。这些作者是我的朋友,一如俄罗斯复活节守夜等古老仪式,以及新年放映的苏联经典影片《命运的捉弄》(The Irony of Fate)。我为痛失他们感到万般失落,但也许这样更好。它帮助我专注于当下。

但是,这些牺牲都白费了。现在,我们必须考虑这个可能性:即我们祖父母所做的一切,只是延长了一头极权怪物的生命,赋予它所渴望的合法性。我们应该如何看待在20世纪反法西斯战争中死去的2300万至2700万苏联公民?他们当中有许多人是21世纪法西斯分子的祖辈。

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了。俄罗斯是特别的,但主要是因为它拥有独特的能力,可以在几天内摧毁花了几个世纪才建立起来的东西。从柴可夫斯基的和声到普希金的诗句,俄罗斯文化已被那些用暴行抹杀祖先成就的人玷污了。俄罗斯已被推向莫斯科大公国(Muscovy)的野蛮习俗,仿佛19世纪从未发生过。

这将是每一个正直的人(俄罗斯人和其他所有人),在时机成熟时须推进的任务。但是,即使乌克兰取得所希望的胜利,我们也回不到俄罗斯作为独特的文明存在的过去。那个真实或想象的俄罗斯,已于2022年2月24日结束了。让我们为过去干杯吧。

其他变化则要求我作出更多的反思。每个在西方的俄罗斯人,过去都觉得自己是一个伟大文化和伟大国家的使者。尽管有布尔什维克主义和古拉格劳改营这样的严重错误,但俄罗斯还是设法纠正自己的错误,并在20世纪末重新加入文明社会,向其他人展示自己的“特殊”美德。

我们该如何对待我们的记忆、家族传奇,以及在马克思主义者过去常说的“历史进程”中,以前自以为所处的崇高地位?既然过去不能被取消,为了现在和未来,它必须要么被压抑,要么被去魅化。现在一切都取决于战争的结果。如果乌克兰获胜,普京政权倒台,俄罗斯仍有可能在某一天像德国那样重振旗鼓。

自从我的出生地俄罗斯入侵乌克兰以来,已经过了一年。365天来,我们一觉醒来就看到有关俄罗斯导弹袭击、爆炸、谋杀、酷刑和强奸的新闻。这是365天的羞耻和困惑,想要转身不顾但又须要知道发生了什么,看着俄罗斯人成为“Ruscists”(俄罗斯沙文主义者)、“Orks”(半兽人)或“Putinoids”(普京狂热分子)。365天来,“俄罗斯裔美国人”这一此前含义简单的称谓,让人感觉有些自相矛盾了。

作者Anastasia Edel著有《普京的游乐场:帝国、革命与新沙皇》(Putin's Playground: Empire, Revolution, and the New Tsar)

作为一个受俄罗斯和苏联文学影响的人,我感觉自己被迫成为俄罗斯罪行的共犯。这就是为什么自去年2月以来,我放弃了作为文化使者的伪装。我不是什么东西的使者,只是另一个来到美国寻求更好生活的移民。在某些方面,这是一种解放。我现在知道,一个人对意义的追求不必(有时也不能)局限于任何文化传统。

今天的俄罗斯人在文化上是被掏空的。对我们这些已经过了半生的人来说,不可能完全喜欢上另一套书籍、电影或节日传统。你可以阅读果戈里(Gogol),探索乌克兰民谣,但你不能接受乌克兰身份,因为即使是尝试,也会觉得不道德。你所能做的就是不要引起别人注意,希望没人会问你的口音是怎么来的。当你为乌克兰加油打气时,只能在一旁默默为之。

尽管如此,质疑自己的过去并不容易。翻看家庭相册时,我们曾经把祖父视为英雄,他们在“大恐怖”(Great Terror)中幸存下来,赢得了大战,建立一个伟大的国家。他们的一生充满传奇色彩,是20世纪关于牺牲和坚毅的完美故事。他们(也包括乌克兰人)受苦受难,是为了让子孙后代能生活在和平之中。

如今,普京对乌克兰的战争,正由像我一样经历过改革和开放的俄罗斯人指挥、供应和支持。他们糟蹋了那个时代的希望,并“在专制主义的废墟上”建造了另一座监狱。1990年代看似自觉的民族选择,结果却成了少数人的愿望。“民族选择”这个概念现在看起来很空洞。俄罗斯人只是作为臣民而存在,他们的社会是一个原子化的群体,一些人只是试图生存,而另一些人则为政权的罪行欢呼,以便暂时忘记自己的痛苦。那些勇敢站出来反抗体制的少数人,最终会被体制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