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能彻底改变一个人。“王莽谦恭未篡时”并不能证明他篡位前的虚伪,更可能是他被权力改变了。同样,中共的一些领导干部一旦上位,以往表现出来的团结、合作、谦虚谨慎、脚踏实地等品质一扫而光,变得张扬跋扈和刚愎自用。人们没有理由怀疑像“我将无我”这样的誓言之真诚,但任何时候都有理由担心任何当权者经不住权力的腐蚀,因为中国的大一统体制为其提供了沃土。

习近平的反腐大得民心,他为了民族复兴的既定目标来统一思想、统一意志、统一纲领、统一行动,也符合中共传统。“习思想”是个包罗万象的庞大体系,也许意识形态调门过高,但具体政策是务实的,其中一些方面也许会被历史证明行不通,须及时调整。当世界进入大动荡期,各国社会撕裂、政治极端化时,能用它将这么一个大党大国统一起来、稳住局势,就是巨大优势。况且在自由主义遭遇危机时,也看不到有其他替代。

第一种是全面强化制度权威,从人治转型为法治,将政治文化从“跟人不跟线”改造成“论事不论人”。这方面习近平中央在过去10年做出了巨大的努力。“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领导小组/委员会”每月一会,通过了上千项改革方案和政策,大到党委议事决策程序,小到法官和辅警的职称级别,几乎在每一个领域都建立起了明文制度。作为“四个全面”之一的“全面依法治国”,延申到行政、环境和社会治理、国家立法和党内立规等等方面。

邓小平之后,中共“打江山”的一代逐渐退出历史舞台,“坐江山”的后代开始扮演主角。合法性和权威是两者的最大区别。从“打江山”一代中产生的领导人,在达顶之前都有自己的舞台和广为认可的成就。例如,邓小平以第二野战军的“刘邓大军”闻名,是渡江战役的主要运筹和指挥者之一。中共建政后他以行政管理能力著称,成为“刘邓路线”的代表人物。他们都有自己长期发展起来的人脉基础,形成连毛泽东都不得不尊重并加以平衡的各个“山头”。

(作者是新加坡国立大学 东亚研究所高级研究员)

如上所述,后革命时代的领导人在同辈中都是半斤八两,不比别人高明,也没有更炫目的政绩。一旦上述抓权的路径固定下来,今后任何顺台阶上来的领导人都可以依样画葫芦,当回皇帝过把瘾,用个人抱负将国家和人民折腾一番,像普京一样搞得怨声载道、国无宁日。

这是不是唯一能够得出的结论呢?未必。

其次,毛泽东时代建立起来的旧体制沿袭了斯大林模式,包括优点和缺点。邓小平对这个体制的改革带有很大的探索性,推动力量既包括“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的惯性,也包括市场资本主义和西方民主的巨大引力,因而出现长期的左右之争和方向上的摇摆。习近平结束了这种状况。他的历史使命是为中国下一阶段的发展,建立指导思想和奠定制度基础,这是个集大成的角色。任何领导人出现在他的时间节点上,都会有同样的追求,但习近平表现出坚韧不拔、前瞻性和系统性,现有领导层中似乎还没有人能够替代。

再次,以往领导力的软弱和动摇造成了最高层九龙治水,各行其是;中高层寡头垄断崛起;下层黑恶势力抬头;腐败成了布满全党肌体的痈疽;贫富分化向资本主义看齐;社会上道德水平低下,且看不到与这些相对抗的正义力量聚集壮大。如果再出现10年得过且过的领导集体,中国前途堪忧。习近平被新加坡建国总理李光耀赞为具有曼德拉式坚毅的政治人物;抛开方向路线上的对错,他也许正是这个历史节点应运而生的人物。

为了保证目前正在进行的大规模制度建设的连续性和稳步推进,作为这个新体制的主要设计师,暂时打破任期制有现实必要。正像美国在大萧条和二战的紧锣密鼓中,为了保持领导力的持续性,罗斯福总统打破华盛顿以来形成的两届任期的传统,被美国选民连续四次授权一样,习近平的“破例”似乎也得到党内认可,这同中国政治发展的阶段性有关。

如果能够成功,中国就可能是第一个将民主、法治和良政相结合的国家,在神权、君权和民主、共和之后,为人类政治文明开辟第三个时代。与此同时,强化制度的权威性也会减少领导人的不安全感——上位就自然有权威,用不着花长时间、下大气力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就像选举民主中政客为下次竞选,多半时间和精力都耗费在筹集经费一样。

一旦上台,“千年的媳妇熬成了婆”,他们一般有两个反应。一,“一阔脸就变”,立即膨胀起来;二,发现自己的权威和许多能力不足,急须巩固权力,树立威信。由于是幸运上位,没有明显高于他人的资历和政绩,他们充满不安全感。把“妄议中央”列入党章,不断重复“四个意识”“两个维护”“两个确立”等强求忠诚的口号,既反映了中共大一统体制的运作逻辑,也反映了上位者的不安全感。这些绝非政治文明发达的表现。他们应对缺乏威信和安全感的不同方式,有可能将中国带入两种截然不同的前途。

中共在制度建设定型后,首先应及时恢复任期制,并设计出产生下一届领导人和领导集体的可靠程序,用党章宪法固定下来,并有专门机构监督执行。这可为全面深化改革划上完美句号。第二,应该至少在中央委员会一级,建立对最高领导人的召回或罢免机制,定期举行信任投票。第三,应恢复以党内民主推动人民民主的探索和尝试。

这种大规模、系统化的制度建设史无前例。在此基础上有可能诞生一个全新的社会制度,使党政军民学各司其职,各得其所,权利义务明确且巩固;使政府在决策和执行力上高效,对民间诉求反应灵敏,对内外形势变化能够制定出及时而又有前瞻性的应对策略。但这些要求都必须正视多元利益的诉求,以及大多数中国人,包括共产党员,都不懂或不是真正信仰马克思主义这个现实。要用及时更新的全民契约来取代一种强加于所有人的正统理论,复杂庞大的国情要求广泛的协商讨论,以达到并不断更新共识。这就需要一个有效、可靠、权威、程序明确的“全过程民主”的成熟制度和机制。

政改的收官之作

当前集权的历史必然性

再好的制度和党规法律,在不受限的权力面前都会沦为虚设。领导人的主观克制是靠不住的,因为他们面对的是世界级的挑战。中共要克服的不仅是中国历史上朝代更替的周期律,还有当今第三世界相当普遍的独裁—反抗—独裁的周期律。

后革命时代领导者特点

对于中共即将召开的二十大,国外舆论的一个焦点是习近平将打破邓小平以来形成的规则,即10年两任的任期限制。在西方看来,这是民主和独裁的试金石。美国前总统克林顿评论道:正是中共取消任期限制使美中关系急转直下,因为西方认为这标志着中共正在走向独裁、回归斯大林主义,与历史潮流分道扬镳。

国运的两种前途

如果确实是这样的话,人们有理由期待政权交接会回归正轨。首先,中共的体制已经形成一个相当完备的干部制度,包括纪检作风、考核选拔、资历履历,年龄年限和任期规定在内。邓小平在推动干部体制改革和干部年轻化时,也没有包括他自己。他的“例外”并没有影响到新干部制度在他身后的巩固发展。

相比之下,后革命时代的领导人是按部就班、层层提拔上来的,靠的是上面的赏识而不是突出的政绩。江泽民和胡锦涛都是邓小平“钦点”的。江在被提拔到北京之前,已经在筹划退休后拉二胡唱京剧的悠闲生活了。在常规化了的党政金字塔中,个人建功立业的努力往往适得其反。如薄熙来在重庆搞得轰轰烈烈反而进了秦城。在这个体制下要想上进,就必须韬光养晦,寻求提携,等待机会。

在这种体制下,任何最高领导都有可能找到路径,逐步将枪杆子、刀把子、笔杆子、钱袋子、官帽子等大权统统收在囊中,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有些人不仅大权独揽,小权也不愿意分散,怕给别人机会建功立业,形成对自己权威和地位的挑战。终日生活在“众星捧月”中,掌权时间越长判断能力就越退化,普京总统入侵乌克兰的决策就是最新的例子。

所以,中国政改的一项最重要议题,就是要消除这条攫权路径的制度基础,否则再好的制度和党规法律,在不受限的权力面前都会形同虚设。领导人的自觉自律是靠不住的,因为他们面对的是世界级的挑战,世界历史上只有屈指可数的人达到真正“我将无我”的圣人境界,如美国开国总统华盛顿,再就是中国传说中的尧、舜——连毛泽东都没能达到。中共要克服的不仅仅是中国历史的周期律,还有当今第三世界相当普遍的独裁—反抗—独裁的周期律。

因此,后革命时代的政治人物都缺乏现代政治的磨练,在公共场合的口才和随机应变能力不足——华国锋上位后在外交场合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勃列日涅夫到死都离不开念稿子。他们普遍缺乏与反对派良性互动的信心和能力,只好靠压制和清洗。

如果说第一种前途能够引领世界潮流的话,第二种前途则是一个非常现实的危险,因为它牵涉到人性的根本弱点——权力的腐蚀。